这场大雪似乎没有尽头,一场接着一场,将大兴安岭的山峦沟壑填得满满当当,抹平了一切棱角。北风依旧凛冽,刮在脸上生疼。秦建国踩着几乎没膝的积雪,咯吱咯吱地巡行在他负责的林区。扳倒那个姓崔的带来的短暂轻松早已过去,山林重新恢复了它亘古的沉寂与严酷,而这种沉寂,正好让他能够心无旁骛地执行自己的计划。
回到那间炉火半明半暗的护林点小屋,添上几块劈柴,看着跳跃的火苗,秦建国的思路异常清晰。靠山屯的副业有赵大山守着,出不了大岔子,他当初接手护林员,一是为了报答屯里乡亲在他最困难时的收留,二来,这个身份和这片茫茫林海,是他最好的掩护和资源库。如今,是时候让这资源库发挥最后,也是最大的作用了。
“必须在这个冬天搞定。”他对着跳跃的火苗低语。沈念秋的信里虽然报喜不报忧,但他能想象,一个女学生带着个两岁多的孩子在城里生活,即便有父母帮衬,也定然是捉襟见肘,艰辛不易。他汇去的那些钱,不过是杯水车薪。他需要一笔真正的“启动资金”,一笔能让他们一家三口在城里站稳脚跟,至少能租个像样房子、让念秋不必为生计太过发愁的钱。
地窖里那张初步处理好的紫貂皮,是第一步,但还远远不够。他需要更多,更需要一条绝对稳妥的变现渠道。他想起了带他入行的老猎人,那位沉默寡言却经验丰富、在山里山外都有着独特人脉的老爷子。老爷子前年冬天摔伤了腿,被城里的儿子接去养老了,但离开前,曾给秦建国留下过一个地址和一句话:“以后在山里碰到实在难处,或者弄到了‘硬头货’,去找县里废品收购站的老马,就说是我让你来的。他嘴严,门路广。”
老马,成了秦建国此刻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希望。
他不再犹豫,趁着一次大雪暂歇、天色放晴的时机,以“去公社汇报冬季防火并采购些必需品”为由,带着那张用旧麻布包裹好的紫貂皮,踏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山,直奔县城。
县城的街道同样覆盖着积雪,行人稀少,显得比山里更多了几分萧条。废品收购站在城西一个偏僻的角落,院子里堆满了废铜烂铁、破纸烂箱,一座低矮的砖房冒着煤烟。秦建国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混杂着铁锈、霉纸和煤火味的热气扑面而来。
屋里有个围着火炉打盹的老头,穿着油光发亮的棉袄,戴着顶破旧的毡帽,脸上布满皱纹,看不出具体年纪。秦建国轻轻咳嗽了一声。
老头睁开眼,眼神浑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哑着嗓子问:“收啥?”
秦建国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上前,按照老猎人教过的暗语,低声说:“老爷子让我来的,说您这儿收山里的‘老物件’。”
老马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他上下打量了秦建国一番,特别是留意了他脚上那双半旧的翻毛牛皮靴和眉宇间的沉稳之气,缓缓点了点头,起身走到门口,插上了门闩。“跟我来。”
他领着秦建国穿过堆满杂物的外间,走进里屋。里屋更暗,只有一个小窗户,糊着厚厚的报纸。老马点亮了一盏煤油灯,示意秦建国把东西拿出来。
秦建国解开麻布包袱,将那张紫貂皮小心翼翼地展开在炕桌上。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紫貂皮泛着一种幽深、润泽的紫褐色光芒,毛绒丰厚,手感极其柔软滑顺。
老马伸出粗糙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轻轻抚摸了几下,又凑到灯下仔细看了看皮子的完整度和鞣制工艺(秦建国用草木灰和土法初步鞣制过,虽不精细,但足以保存),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几乎看不出的满意神色。
“东西是好东西,”老马放下皮子,声音压得更低,“这年头,敢弄这个,还有这手艺的后生,不多了。”
“混口饭吃,也是没办法。”秦建国含糊地应道。
老马没再追问,直接进入正题:“这玩意儿,留在咱这地界,卖不上价,也烫手。南边有人专门收,走的是……特殊渠道。价格嘛,看你敢不敢冒风险,以及,还有没有更多。”
秦建国心头一紧,知道关键时刻到了。“风险我懂。价格您说个数。至于更多……得看价钱合不合适,路子安不安全。”
老马报了一个数。这个数字,让秦建国呼吸都为之一滞!这几乎相当于他当护林员好几年的收入!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面上不动声色:“价钱还算公道。安全怎么保证?”
“钱货两清,互不打听。下次你来,带足货,我安排人看货交钱,地点我定,时间你挑,但要快,开春化冻就不好走了。”老马的话简洁干脆,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老练。
“成!”秦建国不再犹豫,“下次,我带‘一对猞猁,或许还有别的硬货’来。”他没把熊胆和鹿茸的具体情况说出来,留了些余地。
“猞猁皮要完整,毛色好。”老马补充了一句,随即摆摆手,“这张皮子先放我这,钱你下次一起拿。信不过我,现在可以拿走。”
秦建国看着老马浑浊却坦然的双眼,想起老猎人的信任,点了点头:“信得过您。下次怎么联系?”
“还是这儿。来之前,看看公社邮电所门口黑板右下角,要是有用粉笔画的一个不起眼的圆圈,就是安全,直接来。没有,或者画了叉,就别来,等下次。”老马交代道。
交易在沉默和压抑的紧张气氛中完成。秦建国空着手离开废品收购站,怀揣着巨大的希望和更沉重的压力,回到了山林。
有了明确的目标和可靠(至少目前看来如此)的渠道,秦建国的行动更加有针对性。他巡山的路线开始围绕着那几个已知可能有珍稀动物出没的区域。捕捉紫貂需要极大的耐心和运气,他之前发现的那处岩缝附近,只成功捕获了那一只。猞猁则更为狡猾机警,行踪不定,他凭借经验和猎人的直觉,在几个可能有猞猁活动的山脊和密林深处,设置了更加精巧的套索和陷阱。
天气依旧酷寒,独自穿行在原始林中的风险极大,不仅要抵御严寒,还要时刻提防饿急了下山觅食的猛兽,以及可能发生的冻伤、迷路等意外。他的粮食消耗得很快,干粮冻得像石头,需要用体温捂软了才能下咽。但他心中那团火燃烧得比炉火更旺——为了念秋,为了石头,为了那个在远方模糊却充满吸引力的“家”。
几天后,他在一处背风的山崖下,发现了一串新鲜的、属于大型猫科动物的足迹,足迹很大,几乎有他手掌宽,步幅很阔。是猞猁!而且很可能是只大家伙!他强忍着兴奋,仔细追踪,在一片怪石嶙峋、倒木纵横的区域,找到了这头猞猁可能的栖息地和经常通过的路径。他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在几个关键位置布下了钢丝套。
等待是煎熬的。他每隔一天就去查看一次,既要避免留下太多气味惊扰目标,又要防止套住的猎物被其他动物破坏或自己挣扎逃脱。终于在第三次去查看时,他听到了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咆哮声。一头体型硕大、毛色灰白带斑点、耳尖有着醒目黑色耸毛的雄猞猁,被其中一个套索牢牢拴住了一条后腿,正在疯狂地挣扎,锋利的爪子将周围的雪地和树皮抓得一片狼藉。
秦建国没有贸然靠近。受伤被困的猞猁极其危险。他耐心地等待,直到那畜生挣扎得筋疲力尽,才找准机会,用猎枪远距离结果了它,尽可能减少皮子的损伤。处理这头大家伙费了他好大的力气,剥皮时更是小心翼翼,确保这张珍贵的猞猁皮完美无瑕。
他将这张雄猞猁皮处理好,藏好。运气似乎开始眷顾他,不久后,他在另一处陷阱里,又收获了一张稍小一些的雌猞猁皮,品相同样上佳。
期间,他也去查看了那个冬眠黑熊的树洞,熊还在沉睡着。他没有动它。猎熊风险太高,动静太大,这张底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动用。他还顺手采集了一些品相很好的野生黄芪和五味子,这些都是正当的山货,可以用来掩饰他真正的行踪和目的。
时间在紧张、危险而又充满希望的狩猎中流逝,转眼已近腊月,年关将至。秦建国清点了一下地窖里的收获:一对完美的猞猁皮,加上之前的那张紫貂皮,还有少量珍贵的山珍。是时候再去一趟县城了。
他选在一个寒风呼啸的早晨再次出发。先去公社邮电所,果然在门口黑板的右下角,看到一个用白色粉笔随意画的小圆圈,若不仔细看,几乎会以为是哪个孩子的涂鸦。他心中一定,按照计划,先去邮局给沈念秋汇了一笔比往常多不少的钱,然后背着沉甸甸的背篓,再次走进了那家偏僻的废品收购站。
这次,老马里屋的炕桌旁,多了一个穿着深蓝色棉猴、围着厚围巾、只露出一双精明的眼睛的男人。几乎没有多余的废话,验货,讨价还价(主要是对那对猞猁皮),最终达成的总价,让秦建国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狭小的房间里都清晰可闻。
厚厚的几沓“大团结”被推到他面前,他依旧仔细清点,然后贴身藏好。那个穿棉猴的男人迅速将皮子和山珍打包,塞进一个准备好的大帆布包里,对着老马点了点头,便悄无声息地从后门离开了。
“路子还算顺。”老马收起煤油灯,屋里重新暗了下来,“年后化冻前,要是还能弄到,抓紧。开了春,这线可能就断了。”
秦建国明白这话里的意思,点了点头:“谢了,马叔。”
老马摆摆手,没再说话。
怀揣着这笔真正的巨款,秦建国感觉脚下的积雪似乎都变得轻盈了。但他不敢有丝毫大意,没有直接回山,而是在县城里绕了几圈,买了一些过年必备的盐、火柴、一小瓶豆油和几挂鞭炮,将巨款分散藏在身上和背篓的夹层里,才踏着暮色往回赶。
回到护林点,将钱藏好,他坐在炕沿上,就着炉火的光,再次给沈念秋写信。这次,他的笔触轻松了不少:
“念秋:快过年了,屯里杀了年猪,分了不少肉,我这里一切都好,勿念。随信汇去一些钱,你给自己和石头添件新衣裳,买点好吃的。年下学校里应该也放假了,带着石头好好休息。开春后,我这里工作可能会有变动,具体情况等我安排妥当再告诉你。很想你们,照顾好自己。建国 于腊月”
他相信,念秋能从中读出他的进展和即将到来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