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后的天空湛蓝如洗,冬日的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靠山屯的砖窑依旧冒着滚滚浓烟,仿佛前几天那场差点被封窑的风波从未发生过。秦建国从县里带回来的消息,如同给屯里注入了一针强心剂,社员们干活的劲头更足了。但秦建国自己心里清楚,崔助理那边绝不会就此罢休,暂时的平静之下,暗流仍在涌动。
果然,没过两天,公社的通知就下来了:县计委将于下周组织工作组,对红旗公社的社队企业进行“摸底调研”,重点了解发展现状和存在的困难。通知里特意提到了要“实地考察”几个典型大队,靠山屯赫然在列。
消息传到屯里,赵大山又有些坐不住了:“建国,这……这是福是祸啊?万一说错话……”
秦建国正在检查蜂箱的保暖情况,闻言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草屑:“大山哥,是福不是祸。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把咱们做的成绩实实在在地摆出来,把遇到的困难清清楚楚地说出来,这就是最好的应对。”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丝毫不敢大意。他知道,这次调研既是机遇,也是考验。机遇在于,可以借此机会将靠山屯的模式正面展示给县里领导,如果得到肯定,将来很多事就好办多了。考验在于,崔助理等人肯定会暗中盯着,随时准备抓小辫子。而且,那位张副主任,虽然有过一面之缘,但官场上的事,仅凭一点旧谊远远不够,需要更扎实的东西来维系。
他需要一份能让调研组眼前一亮的“成绩单”,也需要一个能堵住所有质疑的“说法”。
接下来的几天,秦建国几乎住在了工副业小组。他带着人把砖窑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烧制好的青红砖码放得整整齐齐;蜂场里,每一个蜂箱都检查了一遍,确保越冬措施万无一失;药材采集小组那边,采集来的黄芪、五味子按照药材公司要求的规格进行了更精细的筛选和晾晒。他还让会计把今年的工副业账目重新梳理了一遍,每一笔收入、支出都清清楚楚。
同时,他也在反复琢磨那个“土地性质”的问题。光靠嘴说那是荒地不行,得有更硬的凭据。他想起老一辈人说过,屯子周边有些地块,在几十年前的地契上可能有记载。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翻遍了屯委会那个落满灰尘的旧柜子,还真让他找到几张发黄、模糊的旧地图和地契残片,上面隐约能看出砖窑取土那片区域标注着“砾石坡地”的字样。如获至宝!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残片裱糊起来,虽然不能作为现代法律依据,但至少是强有力的历史佐证。
调研的日子转眼就到。这天上午,两辆吉普车卷着雪沫开进了靠山屯。车上下来七八个人,为首的正是县计委的张副主任,王主任和崔助理也陪同在侧。让秦建国略感意外的是,药材公司的李副主任居然也来了。
秦建国和赵大山赶紧迎了上去。张副主任依旧是那副沉稳的样子,看到秦建国,微微点了点头。王主任脸上带着笑,介绍着双方。崔助理跟在后面,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时不时扫过秦建国,带着审视。
“张主任,王主任,李主任,各位领导,欢迎到我们靠山屯指导工作!”秦建国作为主要汇报人,引导着调研组首先参观了砖窑。
窑火正旺,工人们穿着厚厚的棉衣,有条不紊地忙碌着。秦建国没有过多渲染,只是客观地介绍了砖窑的规模、产量、用工情况以及供应矿山建设的情况。当介绍到取土问题时,他适时地拿出了那些发黄的地契残片和旧地图复印件。
“各位领导,关于取土土地的性质,我们查阅了一些历史资料。这片区域,在旧地图上明确标注为‘砾石坡地’,并不属于耕地范畴。我们选择这里,也是综合考虑了不影响林木、运输便利等因素。”他将复印件递给张副主任等人传看。
张副主任看得尤其仔细,还用手指在那模糊的字迹上摸了摸,然后递给旁边的随行人员,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王主任在一旁补充道:“这方面,公社后续也会协助靠山屯,按照现在的政策要求,尽快完善相关的地块性质确认手续。”崔助理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张副主任和王主任的态度,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接着参观了蜂场和药材加工点。看到晾晒场上那些品相上乘的黄芪、五味子,药材公司的李副主任忍不住拿起几根仔细看了看,对张副主任说:“张主任,您看,靠山屯这边搞的药材,质量确实不错。我们签订的收购协议,就是希望引导这种规范、高质量的采集和加工。”
张副主任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嗯,社队企业跟国营单位对接,路子是对的。既能保证原料质量,也能给集体带来稳定收入。”
最后的汇报在屯委会进行。秦建国代表工副业小组,用详实的数据汇报了这一年多来的发展:解决了多少征地劳力的就业,为集体创造了多少收入,社员人均工分值提高了多少,与矿山、药材公司建立了哪些合作关系。他语气平稳,数据清晰,既讲成绩,也不回避困难,特别是提到了在政策执行中遇到的一些“拿不准”、“界限模糊”的问题,希望上级能给出更明确的指导。
整个汇报过程中,张副主任听得很专注,偶尔在本子上记几笔。王主任不时点头表示认可。崔助理则一直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汇报结束后,张副主任做了简短的总结发言。他首先肯定了靠山屯工副业小组在安置劳力、发展集体经济方面取得的“可喜成绩”,认为其“方向正确,措施得力,效果明显”。接着,他话锋一转,提到了政策执行问题:“……发展社队企业,一定要在国家政策框架内进行。对于基层反映的一些政策界限模糊的问题,计委将会同有关部门认真研究,尽快出台更细化、更具操作性的指导意见,帮助大家放下包袱,大胆发展……”
他的话,等于给靠山屯的工副业模式定了性,也间接回应了崔助理之前挑起的“耕地”争端。秦建国注意到,崔助理的头更低了。
调研结束后,张副主任等人没有在屯里吃饭,直接坐车返回了县里。送走调研组,赵大山和屯干部们个个喜形于色,感觉像是打了一场大胜仗。
秦建国心里也松了口气,但他知道,事情还没完。当天晚上,他带着一个包裹,再次去了公社。包裹里是几份精心准备的“资料”:一份是这次调研的详细情况补充说明,一份是靠山屯工副业明年的发展规划草案,还有一小包品相极佳的黄芪和五味子样品——这是送给张副主任和李副主任的,美其名曰“请领导帮忙把关质量”。
他没有直接去找张副主任,而是通过计委办公室的那个年轻干事,将东西转交了上去,并附上了一封简短的信,再次感谢领导的指导,并表达了继续规范发展、争取成为“社队企业示范点”的愿望。
做完这一切,秦建国才真正感到,这次危机或许真的过去了。他不仅保住了砖窑,还在县计委和药材公司那里挂上了号,建立了一条更高层级、也更稳固的关系通道。崔助理短期内应该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找麻烦了。
几天后,秦建国去邮局给沈念秋汇款,这次他汇了二百五十元。在附言里,他写道:“调研顺利,屯里获肯定,前景可期。勿念,照顾好自己和石头。” 他相信,念秋能读懂这简短话语背后的艰辛与转机。
站在邮局门口,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远处覆盖着白雪的山峦,秦建国感到一种久违的踏实。手中的力量又增强了几分,未来的路,似乎也清晰了一些。他知道,只要沿着这条“光明正大”又“精于算计”的路子走下去,就能在这变革的时代洪流中,为自己,为念秋和石头,也为靠山屯,搏出一个更安稳的将来。寒风依旧,但他的脚步,却愈发坚定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