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雪似乎比靠山屯那边下得还要大些,街道两旁的屋檐下挂满了冰溜子,行人裹着厚厚的棉衣,缩着脖子在积雪中艰难前行。秦建国下了班车,踩在咯吱作响的雪地上,一股混合着煤烟和寒冷空气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没有耽搁,径直朝着县革命委员会那座灰扑扑的三层办公楼走去。心跳有些快,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即将面对的未知。那位素未谋面的张伯,计委副主任,会是怎样的一个人?仅凭沈念秋父亲的一封旧信,真的能敲开这扇门吗?
办公楼里还算暖和,走廊里弥漫着一种机关单位特有的纸张和墨水的气味。他按照指示牌找到计划委员会的办公室,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被风雪打湿的衣领,这才抬手敲了敲门。
“请进。”一个年轻干事的声音。
秦建国推门进去,办公室里坐着两三个人,都在伏案工作。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恭敬而不卑微:“同志,您好。我想找一下张副主任,请问他在吗?”
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干事抬起头,打量了他一下:“找张主任?有预约吗?哪个单位的?”
“我是红旗公社靠山屯大队的护林员,也是屯工副业小组的负责人,我叫秦建国。”秦建国报上身份,同时从怀里小心地掏出那封沈念秋的电报和一份叠得整整齐齐的材料——那是靠山屯工副业小组的情况简要说明和与药材公司的协议副本,“是……是省城沈教授,让我来向张副主任汇报一下我们屯里工副业发展的情况,遇到了一些困难,想请领导指点。”
他刻意提到了“沈教授”,这是念秋父亲平反后的职称,也是他与张副主任可能存在的旧谊纽带。年轻干事听到“沈教授”几个字,态度明显认真了些,他接过电报和材料看了看:“你等一下,我去问问张主任。”
等待的时间仿佛格外漫长。秦建国站在办公室里,能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声。他打量着这间办公室,墙上挂着地图和各类生产指标图表,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式而充满权威。他知道,自己正在尝试触碰一个以往难以企及的层面。
过了一会儿,年轻干事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客气的笑容:“秦建国同志,张主任请你进去。这边走。”
秦建国道了声谢,跟着干事穿过走廊,来到一间挂着“副主任”牌子的办公室门前。干事敲了门,里面传来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声:“进来。”
秦建国推门而入。办公室不算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年约五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黑框眼镜的男子,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中山装,正低头看着刚才年轻干事送进来的材料。这就是张副主任。
“张主任,您好!冒昧打扰您了。”秦建国连忙上前一步,微微躬身。
张副主任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落在秦建国身上,带着审视,但并不严厉。他放下手中的材料,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你就是秦建国?沈工……沈教授的女婿?”
“是的,张主任。”秦建国依言坐下,腰杆挺得笔直,“念秋在信里常提起您,说您和她父亲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这次实在是遇到难关,才贸然来求助您。”他态度诚恳,直接将关系点明,但又不过分套近乎。
张副主任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像是回忆的神情,点了点头:“嗯,我和老沈,确实很多年没见了。听说他平反了,回了大学,很好。”他话锋一转,回到了正题,“说说吧,你们屯里怎么回事?电报里说得急,具体什么困难?”
秦建国精神一振,知道机会来了。他尽量用简洁清晰的语言,将靠山屯因矿山征地被迫发展工副业、目前砖窑、蜂场、基建队和药材采集的现状,以及取得的初步成绩汇报了一遍。然后,他才重点提到了公社崔助理以“破坏耕地资源”为名,要求砖窑停产的事情。
“……张主任,我们选的那块取土地,确实是长年荒废的坡地,根本不涉及现有耕地。崔助理的说法,我们实在无法接受。砖窑一停,不仅影响屯里集体收入、社员工分,更直接耽误了矿山家属区的建设进度。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想来请县里领导给评判一下,指条明路。”他将带来的材料,特别是那份与药材公司的协议,双手递到张副主任面前,“这是我们和县药材公司签的收购协议,我们是一心想把集体副业搞好,按政策办事的。”
张副主任接过材料,仔细地翻看着,手指偶尔在纸面上轻轻点一下。他看得很认真,特别是那份药材收购协议和工副业小组的简要账目。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炉子里煤块轻微的噼啪声。
过了好一会儿,张副主任才放下材料,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他重新看向秦建国,眼神里多了一些别的东西,似乎是欣赏,又像是考量。
“你们这个工副业小组,搞得有点样子。”张副主任缓缓开口,“思路是对的,解决征地后的劳力出路,为集体创收,还能跟县里的国营单位搭上线,很好。保护耕地是国策,这一点必须明确。但是,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不能搞‘一刀切’,更不能影响国家大的建设布局。”
他顿了顿,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似乎在斟酌措辞:“这样吧,你们反映的情况,我了解了。计委这边,近期正好要下去调研各公社社队企业的发展情况和遇到的普遍性问题。红旗公社,也在调研名单里。关于土地性质认定,确实存在一些模糊地带,需要更明确的指导。”
他没有直接说如何处理崔助理,也没有立刻给秦建国什么承诺。但他的话,却让秦建国心中大定。“调研”、“普遍性问题”、“明确指导”,这些词从计委副主任嘴里说出来,分量完全不同。这意味着,崔助理拿“耕地”说事的行为,很可能被纳入这次调研需要“厘清”的范畴。
“谢谢张主任!有您这句话,我们心里就踏实了!”秦建国连忙表态,“我们一定积极配合县里的调研,把实际情况如实汇报。”
张副主任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嗯。回去跟你们公社的领导也要沟通好,说明情况。发展社队企业是好事,但一定要规范,要符合政策。遇到不合理的阻碍,可以按程序反映。”
“我明白,谢谢张主任指点!”秦建国知道,这次会见该结束了。他站起身,再次表示感谢。
张副主任也站了起来,将他送到办公室门口,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念秋和孩子,在省城都还好吧?”
“都好,念秋还在上学,石头也懂事。”秦建国恭敬地回答。
“嗯,代我向老沈问个好。”张副主任说完,便关上了门。
走出计委办公楼,外面的风雪似乎都小了些。秦建国站在台阶上,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感觉胸腔里那股憋闷了许久的浊气,终于吐了出来。虽然没有得到任何具体的保证,但他知道,他今天迈出的这一步,意义重大。他不仅为砖窑的困境找到了一个极有可能的解围之道,更重要的是,他成功地与县计委副主任——一位能直接影响公社决策的领导——建立了初步的联系。这根线,只要维护得好,将来能发挥的作用不可估量。
他没有在县城多停留,立刻赶往汽车站,坐上了返回红旗公社的最后一班车。他需要尽快回去,把这个消息,用恰当的方式,传递给该知道的人。
回到公社时,天已经快黑了。他没有先回靠山屯,而是直接去了公社大院,找到了王主任的办公室。王主任正准备下班,看到秦建国风尘仆仆地回来,有些意外。
“建国?你怎么来了?县里去了?事情有眉目了?”王主任一连串问道。
秦建国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既疲惫又如释重负的表情:“王主任,我刚从县计委回来。向计委的张副主任汇报了一下咱们屯工副业发展的情况,特别是遇到的这个土地性质认定的难题。”
“计委张副主任?”王主任明显吃了一惊,身体坐直了,“你见到张主任了?他怎么说?”
“张主任很关心咱们基层社队企业的发展。”秦建国斟酌着用词,“他肯定了我们在安置劳力、为集体创收方面的努力,也理解我们遇到的普遍性困难。他说计委近期会组织调研,重点就是要厘清这类政策执行中的模糊问题,给基层一个明确的指导。让我们先稳住生产,积极配合调研。”
他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复述了张副主任话里的核心意思。但即便如此,也足以让王主任神色变幻不定。王主任是体制内的老人,太明白“计委调研”、“厘清模糊问题”这些词背后的含义了。这等于是在崔助理挑起的事端上,挂上了一个“待上级研究决定”的牌子,在牌子摘下来之前,谁再轻举妄动,就可能要承担“影响调研”的责任。
“哦……是这样。”王主任沉吟了片刻,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不少,甚至带上了一丝笑意,“张主任有指示,那就好,那就好。你们先按张主任说的办,砖窑继续生产,但要更加注意规范。崔助理那边,我会跟他沟通的。”
“谢谢王主任!”秦建国要的就是这句话。有王主任出面敲打崔助理,比他自己去硬顶要有效得多。
当他顶着夜色,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靠山屯时,赵大山和孙福贵等人还在屯委会等着他,屋里点着煤油灯,气氛焦急。
“建国,怎么样?县里……”赵大山迫不及待地问。
秦建国脱下被雪打湿的外衣,在炉边烤着手,将去见张副主任以及后来与王主任的对话,选择性地告诉了大家,重点强调了计委即将调研和“稳住生产”的指示。
众人听完,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脸上露出了笑容。
“太好了!还是建国有办法!”
“这下看那个崔助理还敢不敢乱来!”
秦建国看着大家兴奋的脸,心里却异常冷静。他知道,危机只是暂时缓解,崔助理绝不会善罢甘休,未来的斗争可能会更加隐蔽和复杂。但这一次,他不再是孤军奋战,他身后似乎有了一缕从县城照下来的微光。他需要借着这缕光,更快地让靠山屯强壮起来,也让自己的羽翼更加丰满。
雪还在下,夜正深。但护林点小屋里的那盏煤油灯,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亮。秦建国铺开信纸,他要给沈念秋写一封长信,告诉她今天发生的一切,也告诉她,他们的未来,似乎又清晰了一分。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着屋外风雪的呜咽,构成这个冬夜里,最坚定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