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悄无声息,清晨推开门,世界已是一片素白。细密的雪粉还在簌簌落下,覆盖了山峦、林子和屯里的屋顶,将一切喧嚣与污浊都暂时掩埋。秦建国呵出一口白气,紧了紧毛衣领口,拿起靠在门边的扫帚,开始清理护林点小屋门前的积雪。咯吱咯吱的扫雪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郑股长的倒台和与县药材公司初步协议的签订,确实给靠山屯带来了一段难得的平稳期。砖窑冒着青烟,蜂箱安然越冬,采集来的黄芪、五味子经过初步晾晒,整齐地堆放在屯里腾出的空房里,等着药材公司来人验收。社员们脸上多了笃定,少了往日的惶惑。但秦建国心里明白,这平静如同这初雪覆盖的地表,底下藏着什么,谁也说不准。崔助理那边暂时没了动静,可他就像雪地里潜伏的狐狸,绝不会轻易放弃到嘴边的肉。护林员的本职工作不能丢,这是他的根基和掩护;屯里的事更不能撒手,这是他安身立命、积累财富的依托。
扫完雪,他照例背上那杆半旧的五六式步枪,带上干粮和水壶,准备进山巡护。雪后的山林格外静谧,动物们的足迹在雪地上清晰可辨。他仔细辨认着,主要是查看有没有盗伐或盗猎的痕迹。走到那片野生药材的山坳附近时,他特意多停留了一会儿,确认积雪没有压垮那些珍贵的植株。
“秦护林员!秦护林员!”一个略带慌张的声音打破了林间的寂静。秦建国循声望去,是屯里负责在砖窑干活的一个半大小子,叫铁蛋,连滚带爬地从山下跑来,棉帽都跑歪了。
“咋了铁蛋?慌啥?”秦建国扶住气喘吁吁的铁蛋。
“建国叔……不,不好了!”铁蛋上气不接下气,“公社……公社那个崔助理,带了好几个人,直接到咱们砖窑了!说咱们烧砖用的土……是什么……什么‘耕地表层土’,破坏耕地资源!要……要封咱们的窑!”
秦建国心里一沉。来了!崔助理果然还是出手了,而且选了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耕地资源。砖窑取土,确实是在屯子边缘的非林地上,但谁能界定那以前是不是耕地?这年头,很多荒地开垦又撂荒,界限本就模糊。崔助理这是找准了政策的空子和基层工作的模糊地带。
“大山支书呢?”
叔叔正在那跟他们理论呢,可……可说不过他们……”
“走,回去!”秦建国二话不说,立刻转身下山。他知道,赵大山忠厚老实,玩文字游戏和政策条文,绝不是崔助理这种人的对手。
砖窑前,气氛紧张。崔助理穿着厚厚的棉大衣,戴着皮手套,背着手站在那里,身边跟着两个公社的干事,还有一个人拿着本子在记录什么。赵大山和几个砖窑的老师傅围着他,脸色焦急地解释着。
“……崔助理,这地方多少年都是荒着的,长满了蒿子,咋能算耕地呢?”赵大山急得额头冒汗。
“赵支书,话不能这么说。”崔助理慢条斯理,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根据我们初步了解,这片土地在早期的规划里,是属于潜在耕地范畴。你们未经批准,擅自取土烧砖,改变了土地性质,这是严重的违规行为!必须立即停止,接受处理!”
秦建国快步走上前,脸上尽量保持平静:“崔助理,您来了。”
崔助理看到秦建国,眼皮抬了抬,嘴角扯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秦建国同志,你来得正好。你是护林员,也管着工副业,你看看这事,影响多坏!破坏耕地,这罪名可不小啊。”
秦建国没有立刻争辩,而是先蹲下身,抓了一把窑厂取土坑里的土,在手里捻了捻,又看了看周围的环境。然后他站起身,对崔助理说:“崔助理,您说的有道理,保护耕地是大事。不过,据我所知,咱们公社乃至县里,好像也没有明确文件规定,这种长满了灌木蒿草的闲置荒地,就一定是‘耕地’吧?我们当初选这里,也是因为它不影响林木,离屯子又近,方便运输。要是这里算耕地,那咱们屯子周边,甚至很多大队周边,类似的地块可不少,是不是都不能动用了?”
他这话,既是辩解,也是试探,更暗含了一丝威胁——如果你崔助理非要拿这个说事,那波及面可就广了,其他大队会不会有意见?
崔助理显然没料到秦建国会这么反问,愣了一下,随即脸色沉了下来:“秦建国,你这是什么态度?我现在是在指出你们的问题!有没有文件规定,不是你说了算!我说它可能属于耕地范畴,它就需要重新评估!在评估清楚之前,砖窑必须停产!”
“崔助理,”秦建国语气依旧平静,但眼神锐利了起来,“砖窑一停,直接影响矿山家属区的建设进度,这个责任,我们靠山屯担不起,恐怕……公社也未必担得起吧?雷科长那边要是问起来……”
他又一次抬出了矿山指挥部和雷科长。这是他能借到的最直接、最有分量的力量。
崔助理脸上闪过一丝恼怒,但他强压了下去:“你别拿矿山压我!我是按政策办事!除非……”他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秦建国和赵大山,“除非你们能证明,这片土地确实不属于耕地,或者,有特殊情况,需要特事特办。”
秦建国听懂了他的潜台词——要么找到过硬的理由驳倒他,要么,就得付出让他满意的“代价”来换取“特事特办”。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和铃铛声由远及近。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辆马车驶来,车上坐着的是公社邮电所的老王头。
“秦护林员!有你的电报!省城来的,加急!”老王头扬着手里的一个信封喊道。
秦建国心中一动,快步走过去接过电报。他当着众人的面,撕开信封,抽出电报纸。目光快速扫过,上面是沈念秋娟秀而简短的笔迹:“父旧友张伯调任县计委副主任,主管社队企业,已去信说明你处情况,可酌情联系。秋。”
电报纸在秦建国手中微微颤抖了一下,不是害怕,而是压抑的激动。计委!副主任!主管社队企业!这简直是瞌睡遇到了枕头!他迅速将电报纸折好,塞进内衣口袋,脸上不动声色。
他转过身,重新面对崔助理,语气依然恭敬,但腰杆似乎挺直了些:“崔助理,您看这样行不行。砖窑停产确实影响太大。您给我们几天时间,我们一定想办法,把这片土地的性质问题弄清楚,给公社一个明确的交代。如果到时候还说不清,该停产,我们绝无二话!”
崔助理盯着秦建国,又瞥了一眼他刚才放电报的口袋,眼神闪烁不定。他隐约感觉到,秦建国接到那封电报后,底气似乎足了一些。省城来的加急电报?内容是什么?他摸不准。
“几天?”崔助理沉吟着问。
“三天!”秦建国斩钉截铁,“就三天!三天后,我们一定给公社和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崔助理权衡了一下。硬要立刻封窑,得罪矿山指挥部,风险不小。给三天时间,看看秦建国能玩出什么花样,也看看那封电报到底有什么玄机,似乎更稳妥。反正主动权还在自己手里。
“好!就给你们三天时间!”崔助理终于松口,“三天后,如果拿不出合理解释,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我们走!”
看着崔助理一行人坐上吉普车离开,赵大山和窑工们这才松了口气,围拢过来。
“建国,三天……三天咱们上哪儿找证明去啊?”赵大山忧心忡忡。
秦建国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望向白雪皑皑的远山,又摸了摸内衣口袋里的电报,眼神中重新燃起了斗志。
“大山哥,你别急。天无绝人之路。我这就去县里一趟。”
“去县里?”
“对,”秦建国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去找能管这件事的人。”
他意识到,仅仅依靠在公社层面和崔助理这样的人周旋,永远是被动的。他必须攀上更高的枝桠,建立更硬的关系。这封突如其来的电报,或许就是打开新局面的钥匙。县计委副主任,主管社队企业,如果能搭上这条线,别说一个崔助理,就是公社王主任,也要给几分面子。
他没有耽搁,立刻回到护林点,换上了一身比较体面的中山装,将电报仔细收好,又带上了那份与药材公司签订的协议书副本和一些能证明靠山屯工副业发展的材料。然后,他踏着积雪,走向公社汽车站,登上了前往县城的班车。
车窗外,是银装素裹的世界。秦建国的心,却如同这冬日里被冰雪覆盖的种子,孕育着破土而出的渴望与力量。他知道,与崔助理的较量,已经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层面。他必须把握住这次机会,不仅是为了保住砖窑,更是为了给靠山屯,也给他自己,搏一个更稳固、更有希望的未来。雪还在下,班车在覆雪的道路上颠簸前行,载着秦建国,驶向一场决定命运的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