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的喧嚣与热闹渐渐沉淀下来,如同院子里那层厚厚的积雪,在月光下泛着清冷而柔和的光。屯子里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劳累了一年、兴奋了一晚的人们,带着对未来的憧憬沉入梦乡。偶尔有几声零星的爆竹炸响,划破雪夜的寂静,更添几分年节的余韵。
秦建国和沈念秋的小家里,却还透出温暖的灯光。土炕烧得热乎乎的,炕桌上散落着几颗没来得及收拾的花生壳和糖纸。刚满周岁的儿子娃娃(小名),穿着沈念秋用旧棉袄里子改的红色小棉裤棉袄,像个饱满的福娃,早已在炕角的小被窝里酣然入睡,小脸红扑扑的,呼吸均匀。
炉子上的水壶冒着丝丝白气,给清冷的空气增添了一抹湿润。秦建国洗好了碗筷,用抹布仔细擦干净手,走到炕边,挨着正就着煤油灯光亮缝补他一件旧衬衣的沈念秋坐下。他伸出手,轻轻揽住妻子略显单薄的肩膀。
“念秋,辛苦你了。”秦建国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和满满的疼惜,“跟着我到这里,过年了,连个像样的娘家都回不去,也没能让娃娃见见外公外婆。”
沈念秋停下手里的针线,抬起头,灯光在她清秀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她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说什么傻话。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有你和娃娃在的地方,就是娘家,也是婆家。”她放下针线,将手覆在秦建国粗糙的手背上,“你看,今年这个年,过得多好。拖拉机开进了屯,榛子仁卖出了好价钱,大家伙儿心里都热乎乎的。咱们这个小家,也跟着沾光,分了红,买了肉,还给娃娃扯了新布。我觉得,比在城里过年还充实,还暖和。”
她说的是真心话。虽然远离父母亲人,在这偏远的靠山屯安家落户,生活清苦,但这里有他们共同奋斗的事业,有相濡以沫的深情,有看着集体一点点变好的成就感。这个年,合作社破天荒地给每家每户都分了额外的肉和油,他们家也领到了足够包好几顿饺子的白面,王彩凤还悄悄塞给她一小包特意留出来的、品相最好的榛子仁,让她留着给娃娃当零嘴。这份来自集体的暖意,驱散了异乡过年的孤寂。
秦建国握紧了她的手,感受着那指尖因常年劳作而生的薄茧,心里涌动着热流。他知道,念秋是为了支持他,才毅然决然跟着他下乡,又在这里嫁给他,生下孩子。她本是城里的娇姑娘,如今却成了靠山屯能干的女知青、社员们信赖的“念秋老师”。他把妻子往怀里又带了带,低声道:“等开春,拖拉机下地,试验田搞起来,咱们的日子肯定会更好。到时候,攒点钱,看看能不能请个假,带着娃娃回城去看看爸妈。”
“嗯。”沈念秋轻轻应了一声,把头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听着窗外万籁俱寂中那属于北国乡村冬夜的独特宁静。“爸、妈他们……会理解我们的。”她声音很轻,像是说给秦建国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远方的父母,是心底最柔软的牵挂,但身边这个男人和炕上那个酣睡的小生命,是她此刻最坚实的依靠和奋斗的意义。
夫妻俩就这样静静依偎着,守着岁末的夜色,守着一室的温馨,也守着对彼此和未来的承诺。炉火偶尔噼啪一声,映照着墙上两人紧紧依偎的影子。
……
大年初一,天刚蒙蒙亮,屯子里就热闹起来。拜年的脚步声、互相问好的欢声笑语,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按照习俗,小辈要给长辈拜年,社员之间也要互相串门道贺。
秦建国和沈念秋早早起了床,给娃娃换上那身红艳艳的新棉袄,自己也收拾利落。他们首先要去的,自然是老支书家。
老支书家也是刚起床不久,儿媳妇正在灶间忙着烧水准备煮饺子。老支书披着旧棉袄,坐在炕沿上抽旱烟,看到秦建国一家三口进来,满是皱纹的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建国,念秋,来了!快,快上炕暖和暖和!哎呦,咱这小娃娃,穿得真喜庆,像个年画娃娃!”
秦建国和沈念秋笑着给老支书拜年:“老支书,过年好!祝您身体康健,硬硬朗朗的!”
“好好好,过年好!你们都好啊!”老支书乐呵呵地应着,忙招呼儿媳妇抓瓜子、拿糖块。
这时,孙卫东和王彩凤两口子也带着孩子来了,屋里顿时更热闹了。孙卫东嗓门大,一进门就嚷嚷:“老支书,给您拜年啦!祝咱靠山屯在新的一年里,在这拖拉机的带领下,突突突往前奔!”
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王彩凤嗔怪地拍了他一下:“就你话多!”转而笑着对老支书和秦建国、沈念秋说:“老支书,建国,念秋,过年好!咱们合作社今年肯定更好!”
互相拜年,说着吉祥话,屋里充满了欢声笑语。老支书看着眼前这几张年轻、充满朝气的面孔,心里感慨万千。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张有些年头的《红旗》杂志和一本毛选:“我老了,没啥好东西。这几本旧书杂志,是我平时看的,上面有些政策精神,还有别的地方的经验,建国、念秋,你们年轻人脑子活,拿去看看,兴许对咱们合作社以后发展有启发。”
这份礼物看似平常,却饱含深意。秦建国和沈念秋郑重地接过来:“谢谢老支书,我们一定认真看。”
从老支书家出来,他们又去了几户老党员、老贫农家里拜年。每一家都洋溢着过年的喜庆,话题都离不开刚刚到来的拖拉机和卖榛子仁的分红。喜悦是实实在在的,希望也是真真切切的。
走到韩老六家附近时,他们犹豫了一下。大过年的,去困难户家里,怕勾起人家的伤心事。正踌躇间,韩老六家的女人却眼尖看见了他们,连忙从院里迎了出来。她今天气色看起来好了不少,身上虽然还是旧衣服,但浆洗得干净,头发也梳得整齐。
“秦主任,沈老师!过年好,过年好!”女人脸上带着感激的笑容,有些局促地在围裙上擦着手,“快,快屋里坐!外面冷!”
“不了,嫂子,我们就在这儿说说话,不进去了。”秦建国连忙摆手,“家里都好吧?年货置办了点没?”
“好好!托集体的福,好着呢!”女人连声说,眼眶有些发红,“年前发的补助,买了肉,也包了饺子……娃他爹……精神头也好些了,刚吃了药睡下。”她顿了顿,声音更咽了一下,“真是……真是感谢集体,感谢你们……要不是……”
沈念秋上前拉住她的手,温和地说:“嫂子,别说这些见外的话。咱们是一个集体,一家人。过了年,饲养鸡鸭那活儿,还得您多费心呢。”
“放心!放心!我一定好好干!”女人用力点头,眼神里重新有了光。
离开韩老六家,秦建国和沈念秋心里都踏实了不少。集体的温暖,就是要落实到这些最需要帮助的家庭身上。
拜完年,已是日上三竿。屯子里的空地上,一群半大小子正围着那台系着红绸带的拖拉机兴奋地指指点点,孙卫东像个守护神似的站在旁边,不时呵斥两声“别乱摸”,脸上却带着藏不住的得意。有几个胆大的后生,缠着孙卫东,想让他发动起来听听响声。
“去去去,大年初一的,油贵着呢!等开春干活,让你们听个够!”孙卫东笑着赶人。
秦建国和沈念秋相视一笑,没有过去打扰这群沉浸在喜悦中的年轻人。他们抱着娃娃,信步走到屯子后面的小山坡上。从这里望下去,整个靠山屯尽收眼底。皑皑白雪覆盖着错落的屋顶,家家户户烟囱里冒着袅袅炊烟,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硝烟和饭菜混合的年节气息。那台停在合作社院里的红色拖拉机,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醒目,像一颗跳动的心脏,为这片静谧的土地注入了活力。
“真好啊。”沈念秋轻声说,呼出的白气在空中散开。
“是啊。”秦建国应道,把儿子往上托了托,让娃娃也能看到眼前的景象,“娃娃,你看,这就是咱们的家,靠山屯。等你会跑了,爸爸教你开拖拉机,在这片土地上跑。”
娃娃似乎听懂了,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黑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银装素裹的世界。
一家三口在山坡上站了很久,直到娃娃的小脸被冻得有些发红,才慢慢往回走。这个年,对于靠山屯,对于秦建国和沈念秋这个小家,都意义非凡。它不仅仅是一个传统节日,更是一个承前启后的节点,凝聚了过往奋斗的艰辛与喜悦,也开启了人们对美好未来的无限遐想。
……
接下来的几天,年味依旧浓郁,但合作社的工作已经悄然开始筹备。有了县里张主任的支持和供销社的合同,榛子仁的加工更加规范化、规模化。王彩凤俨然成了这项副业的总负责人,带着妇女们定标准、分任务、记工分,干得热火朝天。仓库里不再是简单的围坐加工,而是划分了区域,有的负责筛选,有的负责去壳,有的负责最后的精挑和装袋,效率进一步提高。
沈念秋则和孙卫东一头扎进了试验田的详细规划中。那本《科学种田手册》几乎被翻烂了,沈念秋还托人从县农技站找来了更多关于坡地种植、良种引进的资料。他们在雪地里反复勘测,用木棍和绳子标记出不同品种的种植区块,讨论着开春后如何根据土壤情况进行改良。
“念秋姐,你看这里,坡度有点大,光是手扶拖拉机恐怕不行,还得配合人工刨坑。”孙卫东指着地图上一处标记。
“嗯,卫东考虑得对。”沈念秋点点头,“所以咱们劳动力安排也要提前规划好。拖拉机负责大部分平缓坡地的翻耕和开垄,陡峭的地方,组织青年突击队和民兵上。关键是合理搭配,不能光指望机器,也不能全靠人力硬扛。”
秦建国和老支书则开始着手制定春耕生产的全面计划。拖拉机的到来,不仅仅是多了一个劳力,更意味着耕种方式的变革。哪些地适合机耕,哪些还需要牲畜,劳动力如何重新调配,种子、化肥的购买和分配……千头万绪,都需要在冰雪消融前安排妥当。
合作社的办公室里,灯火又常常亮到深夜。炕桌上铺满了各种图纸、计划和账本。秦建国、老支书、沈念秋、孙卫东、王彩凤,这几个人成了靠山屯名副其实的“大脑中枢”。他们有时会激烈争论,为了一个劳力的分配,一项投入的多少,但最终总能达成共识,因为所有人的目标都是一致的——让靠山屯变得更好。
偶尔,赵老蔫也会背着手,踱到办公室窗外,听着里面的讨论声,摇摇头,又点点头,嘴里嘟囔着谁也听不清的话,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变革的浪潮已然涌起,即使是最保守的心灵,也无法完全置身事外。
正月十五,元宵节。靠山屯虽然没有城里那样的花灯会,但各家各户也挂起了自制的红灯笼。合作社用卖榛子仁的钱,买了不少糯米粉和红糖,分给各家包汤圆。晚上,家家户户吃着甜糯的汤圆,孩子们提着灯笼在屯子里嬉戏追逐,点点灯火在雪地上跳跃,如同繁星落入人间。
吃完汤圆,秦建国和沈念秋抱着娃娃,也提着一盏小灯笼出来散步。月光如水,洒在雪地上,映照得四周如同白昼。他们走到合作社大院,看到孙卫东正打着手电筒,围着拖拉机仔细擦拭检查,仿佛在呵护一件珍宝。
“卫东,过节也不歇着?”秦建国笑着打招呼。
“建国哥,念秋姐!”孙卫东抬起头,嘿嘿一笑,“闲着也是闲着,检查检查,心里踏实。就等着化冻开工呢!”
看着他充满干劲儿的样子,秦建国和沈念秋都笑了。希望,就是这样具体而微地存在于每一个忙碌的身影和期待的眼神里。
元宵节过后,年就算彻底过完了。天气虽然依旧寒冷,但吹在脸上的风,似乎悄悄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气息。屋檐下的冰凌开始滴滴答答地融化,向阳处的积雪,也显出了消融的痕迹。
春耕备战的氛围愈发浓厚。合作社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正式公布了春耕生产计划和试验田方案。有了年前的一系列成果作为底气,秦建国和沈念秋的讲解更加自信,社员们也听得格外认真。当听到拖拉机将如何发挥作用,试验田预计能提高多少产量时,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议论声。怀疑的声音虽然还有,但已经被主流 optimism 所淹没。
大会结束后,孙卫东正式开始了对几名挑选出来的年轻后生的拖拉机驾驶培训。合作社院子里,“哒哒哒”的马达声开始有规律地响起,虽然只是在空地上绕圈,却足以让全屯子的人感到兴奋。
沈念秋则组织识字班的学员,开始学习更深入的农业科技知识,并结合试验田的规划,进行“岗前培训”。她把复杂的原理用最浅显的语言讲出来,画成图,甚至编成顺口溜,让大家容易理解和记忆。
日子在忙碌中飞逝。终于,在二月二“龙抬头”过后不久,连续几个晴好的天气,让封冻的土地开始变得松软。向阳的山坡上,甚至隐约能看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绿意。
开犁的这一天,被选为黄道吉日。全屯子的男女老少,只要能走动的,几乎都聚集在了合作社最大的一块坡地前。地头,那台崭新的手扶拖拉机被打理得一尘不染,孙卫东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精神抖擞地坐在驾驶座上,另外两个学会了的后生站在旁边,像是他的护卫。
老支书主持仪式,说了几句鼓舞人心的话。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秦建国大声宣布:“靠山屯合作社,一九七七年春耕,开犁!”
孙卫东深吸一口气,用力摇动了启动杆。
“哒哒哒……哒哒哒……”
清脆而有力的马达声轰鸣起来,打破了田野的寂静。拖拉机冒着淡淡的青烟,车轮缓缓转动,拖着明亮的铧犁,坚定地驶向沉睡了一冬的土地。黑色的泥土像波浪一样被翻卷起来,散发出清新而湿润的气息。
人群发出了欢呼声,孩子们跟着拖拉机奔跑,老人们眯着眼睛,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这一刻,靠山屯翻开了一页新的历史。
沈念秋站在地头,抱着娃娃,秦建国站在她身边,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看着那铁牛在田野上奋进,看着社员们脸上洋溢的希望,他们知道,这个春天,不仅仅属于自然,更属于这片土地上所有努力改变命运的人们。
猫冬的沉寂与积蓄,都已过去。生机勃勃的春天,正伴随着拖拉机的轰鸣声,真正地、不可阻挡地到来了。而他们的故事,他们与这片土地深深交织的命运,还只是刚刚写下了一个热烈的开头…… 未来的路还很长,但有了这个充满希望的开端,有了这群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的人,任何困难,似乎都变得不再可怕。
阳光洒在翻新的黑土上,也洒在每一个人充满期盼的脸上,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