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覆雪的官道上不紧不慢地前行,车轮轧过冰雪,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嘎吱”声。车厢内,炭盆散发着有限的暖意,陈远裹着厚厚的毛毯,靠在软垫上,随着车身的摇晃微微闭着眼。
离了蓟州地界,那种无形的、迫人的压力似乎也随之消散。沿途经过的州县,地方官员虽也循例迎来送往,但态度已大不相同,少了那份蓟辽总督权位带来的敬畏与谄媚,多了几分对卸任勋贵的客气与疏离。陈远乐得清静,大多时候只让毛骧出面应付,自己称病不见。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假寐,或是透过车窗,看着外面掠过的、被冰雪覆盖的田野、村庄和光秃秃的山峦。北地的冬景,总带着几分苍凉与肃杀,与他记忆中风物秀丽的江南或是繁华喧嚣的京城截然不同。这些年,他看惯了边塞的烽烟与黄沙,如今再看这冬日的原野,心中竟生出一种奇异的陌生感。
“公爷,前面是河间府地界了,今日是否在府城歇息?”毛骧的声音从车帘外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陈远掀开车帘一角,看了看外面灰蒙蒙的天色,以及远处隐约可见的城郭轮廓,摇了摇头:“不必进城了,寻个干净的驿馆或客栈落脚即可。不必惊动地方。”
“是。”毛骧应道,随即吩咐了下去。
车队最终在离官道不远的一处僻静驿馆停下。驿丞显然早已得到消息,态度恭敬却不过分热络,安排好了独立的院落。
晚膳是简单的粥菜,陈远只用了小半碗便放下了筷子。病去如抽丝,他的胃口依旧不佳。饭后,他披着斗篷,在毛骧的陪伴下,在院落中缓缓踱步。
夜空中寒星点点,没有蓟州那般刺骨的干冷,却多了一份潮湿的寒意。院中一棵老梅树,枝头缀着些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清冷的月光下,别有一番风致。
“江南的梅花,此刻该是开得正盛了。”陈远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飘忽。
毛骧愣了一下,随即答道:“是,公爷。京城府里的那几株老梅,想来也快了。”
陈远没有接话,只是仰头看着那疏影横斜的梅枝,良久,才低声道:“离家时,小儿尚在蹒跚学步,如今……怕是都能背诵诗书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与怅惘。
毛骧沉默着,他知道公爷想起了家人。这十年来,公爷与家人聚少离多,即便是回京述职,也多是来去匆匆,难得享受天伦之乐。
“毛骧,你说,若无官职在身,做个富家闲人,每日里读书品茗,莳花弄草,含饴弄孙,是否也算一桩乐事?”陈远忽然问道,目光依旧落在梅枝上。
毛骧斟酌着词句,小心回道:“若得平安喜乐,自然是人间至福。只是……公爷胸怀韬略,骤然闲散,只怕一时难以习惯。”
陈远闻言,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习惯……或许吧。”他拢了拢斗篷,转身向屋内走去,“只是这身子,怕是也由不得我再折腾了。”
回到屋内,炭火驱散了身上的寒气。陈远坐在灯下,拿起一本路上随手买的闲书,却半晌也未翻动一页。他的心神,似乎还萦绕在方才那梅树下,萦绕在对江南春色、对京城家宅的遥想之中。
归途漫漫,不仅仅是地理上的距离,更是心境上的转变。从手握重权的封疆大吏,到即将成为的“田舍翁”,这其中的落差,需要时间去适应、去填补。
窗外,夜风掠过屋檐,发出轻微的呜咽声。陈远放下书,吹熄了灯,躺在榻上。黑暗中,他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梆声,心中一片空茫。
前路未知,但归途的方向,却已然明确。只是这家门之后,等待他的,究竟是期盼已久的安宁,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困顿?他闭上眼,不再去想。无论如何,路,总要一步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