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既下,离蓟便进入了倒计时。交接事宜自有章程,田公爷(或许此刻更应称其本名陈远)并未过多插手,只将一应印信、文书交割清楚,便不再过问蓟州军政。总督行辕内,往日里川流不息请示汇报的属官不见了,只剩下收拾行装的零星声响,显得格外空荡寂寥。
动身那日,天色依旧阴沉,铅云低垂,仿佛随时会再降下一场大雪。蓟州城外长亭,前来送行的官员寥寥无几,且多是品阶不高、与核心权力圈无涉的属官,场面显得有些冷清。王扑依旧“病着”,曹化淳则派了个掌班太监前来,说了些“一路顺风”、“盼公爷早日康复”的官面话。
陈远身着寻常的藏青色棉袍,外罩一件半旧的玄狐斗篷,脸色苍白,由毛骧扶着,站在马车旁。他看着眼前这片他短暂驻足、却掀起了不小波澜的边陲土地,目光平静无波。这里的风雪,这里的争斗,这里的污浊与刚毅,都将成为过往。
“公爷,请上车吧,天冷。”毛骧低声道。
陈远点了点头,正欲转身,却见官道远处,几匹快马疾驰而来。当先一人,身形魁梧,披着军中常见的旧斗篷,正是周遇吉。他勒住马,翻身而下,快步走到陈远面前,抱拳躬身,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末将周遇吉,特来为公爷送行!”
陈远看着他风尘仆仆的脸,和那双依旧耿直坚定的眼睛,微微颔首:“有心了。”
周遇吉直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个不大的酒囊,双手奉上:“蓟州苦寒,别无长物,唯有这囊劣酒,可驱寒意。末将……祝公爷此去,一路平安,早日康复!”他话语朴实,却情真意切。
陈远看着他,接过那沉甸甸的酒囊,入手尚有余温。他拔开塞子,仰头饮了一口。酒液辛辣猛烈,顺着喉咙一路烧灼下去,驱散了胸中些许寒意,也让他苍白的面颊泛起一丝血色。
“好酒。”他将酒囊递还给周遇吉,看着他,缓缓道,“蓟州……就交给你们了。守好它。”
周遇吉重重抱拳:“末将必竭尽所能,不负公爷所托!”
没有更多的言语,陈远在毛骧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毛骧一声令下,车队缓缓启动,沿着官道,向南而行。
周遇吉站在原地,望着那队逐渐远去的车马,直到消失在官道的拐弯处,才猛地将那囊中烈酒尽数倾入喉中,辣意直冲眼底。
马车内,陈远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车轱辘压在覆着薄雪的路面上,发出单调的声响。离了蓟州城,离了那权力旋涡的中心,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尽管这轻松伴随着病体的虚弱和前途的未卜。
毛骧坐在车厢前部,警惕地注视着窗外。他知道,公爷虽然离开了蓟州,但这一路未必太平。那些被触动了利益的人,是否会甘心就此放公爷安然离去?他不敢有丝毫大意。
车队迤逦而行,将蓟州城的轮廓远远抛在身后。天空又开始飘下细碎的雪沫,落在车顶,簌簌作响。陈远睁开眼,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荒凉的冬日景致。
他的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代表着太子太保虚衔的玉玦,冰凉的触感提醒着他身份的转变。蓟辽总督的威权已成过往,如今的他,只是一个去官归京的病人。
前路漫漫,归途何方?京城那座御赐的宅邸,真的就是他最终的归宿吗?他心中并无答案,只是随着马车的颠簸,向着南方,缓缓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