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夫曼博士设计的“针对性测试”远比神崎最初预想的更加令人头疼。
当他步入测试场地时,一种无形的压力便笼罩全身。
这个空间充斥着未来科技特有的冷峻感,每一处细节都经过精心计算,仿佛整个环境都在无声地宣告:在这里,数据才是唯一的真理。
他感到自己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即将被拆解成无数数据点的研究对象。
测试舱体的外观极具压迫感,神崎被要求坐进那个酷似飞行模拟舱的装置内部。座椅自动调整角度,将他固定在最佳观测位置。
环顾四周,舱体内壁布满了各种他无法理解的传感器,指示灯如同夜空中的星辰般明明灭灭。
这个封闭空间既像驾驶舱,又像某种高科技医疗设备,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被禁锢的不适感。
最引人注目的是眼前那块巨大的环形屏幕,它几乎覆盖了整个视野范围。屏幕目前保持着待机状态的深蓝色,表面浮动着细微的网格纹路。
神崎可以想象,当测试开始时,这个屏幕将会呈现出怎样令人目眩的画面。这种全方位的视觉包围设计,无疑是为了最大限度地收集被试者的视觉反应数据。
工作人员递给他一把特制的球拍模型,这件仪器给人的第一触感就极为特殊。球拍表面布满了微小的传感器节点,握在手中时能明显感受到不同于普通运动器材的重量分布。
它的材质似乎是某种高性能复合材料,即使在室温环境下也保持着低于体温的凉意。
当神崎的手指完全握住球拍握柄时,一股明显的冰冷触感立即从指尖开始蔓延。
这种凉意并非来自环境温度,而是器材本身材质特性的体现。
随着握持时间的延长,他甚至可以感受到握柄内部细微的震动,仿佛这件仪器正在暗中收集他的握力数据、手部湿度乃至最细微的肌肉颤动。
与其说这是一件运动器械,不如说它更像一件精密的医疗器械。
每个传感器都在无声地工作,记录着使用者最本能的反应。
球拍的重心经过特殊设计,既不会太顺手也不会太别扭,这种微妙的平衡感显然是为了诱发测试者更真实的应变能力。
整个测试环境都透着一股非人的、数据至上的冷酷感。
空气中弥漫着细微的机器运转声,规律的滴答声像是为这场测试计时的节拍器。
环顾四周,除了必要的设备外,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这种极简主义风格进一步强化了空间的实验性质。
神崎注意到,霍夫曼博士正透过观察窗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手中的平板电脑上不断跳动着实时数据。
在这个空间里,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呼吸、每一下心跳都可能被量化分析。人类的情感与直觉在这里似乎都变成了需要被测量的变量,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些许不适。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适应这个高度科技化的环境。
测试尚未正式开始,但他已经能感受到这场评估的严苛程度。
这不仅是对身体反应的测试,更是对心理承受能力的考验。
在这个数据至上的空间里,他必须保持绝对专注,因为任何细微的失误都可能成为评估报告上的一个负面数据点。
随着准备阶段的结束,神崎调整了一下握拍姿势,等待着测试正式开始的信号。他清楚地知道,接下来的每个瞬间,他都将在数据的监视下展现自己的能力。
这个充满科技感的测试场地,既是对他能力的试炼场,也是霍夫曼博士科学理念的具体呈现——在这里,
一切表现都将被量化,一切反应都将被记录。
“这是‘高速决策与预判模拟系统’,”霍夫曼博士的声音透过耳机传来,冷静得像播报天气,“系统会模拟不同风格选手的击球。你需要在一秒内判断落点、旋转,并选择最优回球路线。数据会记录你的反应时间、选择正确率和神经募集模式。”
屏幕亮起,一个虚拟对手出现。第一球,是模仿哈维尔那种蛮横的平击球,速度很快,但路线直白。神崎几乎在球离拍的瞬间就做出了判断,手腕下意识地一动,模型球拍挥出,选择了直线回击。屏幕上显示“correct! Reaction: 0.18s”。
接着,球路开始变得诡异。带有强烈侧旋的小球,飘忽不定的吊高球,甚至是……带着不规则弹跳的“幻影发球”雏形。神崎全神贯注,那双在街头球场锻炼出的动态视力和近乎野性的直觉发挥到极致,大部分来球都能准确判断。
但他的“选择”开始出现分歧。面对一记角度刁钻的网前球,他本能地想放一个小斜线,那是他在街头打球时养成的习惯,冒险,但一旦成功就能瞬间扭转局势。然而,系统标注的“最优解”却是稳妥的挑高球到后场。
“选择非最优。生存率降低12%。” 系统冰冷的提示音响起。神崎皱起了眉。生存率?网球场上什么时候用上这个词了?这感觉不像在打球,更像在操作某种生存游戏,每一步都关乎存亡。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推开。霍夫曼博士抬头看了一眼,简短地打了个招呼:“阿玛迪斯,兰比尔,数据在第三终端。”神崎下意识地从模拟舱的缝隙看出去。果然是那天见过的两人。
阿玛迪斯·帕尔依旧那副冷峻的模样,仿佛周遭一切都与他无关,径直走向电脑,对模拟舱里的神崎连瞥一眼的兴趣都欠奉。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寒冰,让实验室的温度又降了几分。
而那个戴眼镜的兰比尔,则好奇地凑到霍夫曼博士旁边,看着屏幕上瀑布般刷新的、属于神崎的测试数据流。“哇哦,这个反应速度基线很高啊,”兰比尔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发现新奇玩具般的光芒。
“不过预判模式有点奇怪……掺杂了很多非标准化的经验判断。你看这里,面对这个模拟‘不规则弹跳’的球,他居然提前移动了?”兰比尔指着数据流中的一个峰值,语气中充满了研究者的好奇。
霍夫曼博士点点头:“很有趣,不是么?他的神经网络似乎经过某种‘非典型’训练,能处理一些标准模型难以量化的变量。但这降低了整体决策效率。”他的语气,像是在讨论一个有趣的算法问题。
阿玛迪斯在电脑前快速操作着,敲击键盘的声音清脆而规律,头也不回地插话,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噪音数据。标准化训练可以剔除。” 他的话像手术刀一样精准而冷酷。
神崎在模拟舱里听得一清二楚。噪音数据?他那些在巴塞罗那街头、在无数次实战中磨砺出的,依靠观察对手肌肉微动、呼吸节奏甚至眼神变化而做出的直觉预判和应变,在这些数据狂人眼里,只是需要被剔除的“噪音”?
一股闷气在他胸腔里凝聚,但他强行压了下去,注意力必须集中在眼前的测试上。此刻的分心,只会给那些人提供更多否定他的所谓“数据依据”。
测试继续。下一球,系统模拟了一个极其逼真的“假动作”。虚拟对手的引拍动作幅度极大,肩膀和手臂的线条都明确指向一个大力抽击。神崎的身体基于过往经验已经做出了向底线后方移动的趋势。
然而,在触球瞬间,画面中的虚拟对手手腕却以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一变。球变成了轻柔无比的放短。神崎吃了大亏,重心完全被骗,身体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颗虚拟的网球轻巧过网。
“判断错误。被欺骗率100%。” 系统无情地宣判。那个落在己方场地的虚拟球印,此刻显得格外刺眼,仿佛是对他全部经验的嘲讽。
兰比尔在一旁小声嘀咕,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神崎耳中:“看,面对高精度欺诈,他的经验模型就失效了。数据模型显示,刚才那个引拍动作有7.3%的概率是假动作。”
他的语气里带着对阿玛迪斯能力的推崇,“但显然他的‘直觉’没能捕捉到这个微小概率。如果是阿玛迪斯前辈的‘绝对预告’,这种球根本不可能得逞。”
阿玛迪斯终于完成了他的操作,转过身,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模拟舱上。但他没有看神崎,而是看着屏幕上定格的错误数据,以及旁边分析出的“受欺骗原因:过度依赖经验模型”。
他淡淡地说:“虚假信息干扰下的决策崩溃。基础不牢。”他的评价,仿佛是在给一个故障的程序下诊断,彻底否定了神崎赖以生存的网球根基。
神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股蹭蹭上窜的火气。他重新集中精神,试图将霍夫曼博士之前指出的“数据最优解”与自己的判断结合。他告诉自己,必须冷静,必须理解这套规则。
接下来的测试,他变得有些犹豫不决。面对来球,他不再是那个依靠本能和直觉瞬间做出反应的神崎,而是会在脑中飞快地试图调用“标准答案”。效果时好时坏。
有时他确实做出了系统认为的完美选择,赢得了冰冷的“correct”提示;有时则因为那片刻的犹豫而错过了最佳反应时间,导致反应迟钝,甚至出现了几个低级的判断失误。
他感觉自己像被套上了枷锁,挥拍不再流畅,思维也变得滞重。每一次击球都变成了一场痛苦的内心挣扎,在本能与规则之间拉扯,几乎要将他撕裂。
测试终于结束。模拟舱的灯光熄灭,环形屏幕暗了下来。神崎从里面出来,感觉精神上的疲惫远比身体上的消耗更甚,仿佛不是打了一场球,而是进行了一场高强度的大脑运算,结果还不及格。
阿玛迪斯和兰比尔已经拿到了他们需要的数据,准备离开。经过神崎身边时,兰比尔突然停下脚步,扶了扶眼镜,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研究者看到稀有样本时才会有的好奇表情。
“那个……你的数据真的很特别!”兰比尔对神崎说,“虽然决策效率不高,稳定性也欠缺,但这些‘非标准’反应模式很有研究价值!如果你有时间,能不能配合我做几个额外的……”
“兰比尔。”阿玛迪斯打断了他,声音依旧没有波澜,甚至没有看神崎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件会移动的家具,“无关干扰。走了。”他的话语简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兰比尔缩了缩脖子,像是被无形的鞭子轻轻抽了一下,立刻收敛了好奇的表情,歉意地朝神崎笑了笑,那笑容里更多的是对打断他研究兴致的不舍,然后赶紧跟上阿玛迪斯的脚步。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实验室门口,没有多余的一瞥。他们来得突然,走得干脆,只留下了一堆冰冷的数据和站在原地、内心波澜起伏的神崎。
霍夫曼博士整理着厚厚一叠数据打印件,对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神崎说:“看到了吗?这就是差距。阿玛迪斯和兰比尔,他们是真正将数据、概率和理性融入网球本能的人。”
“他们的每一次判断,每一次挥拍,都建立在经过无数次验证的模型之上。他们的网球,建立在绝对理性和概率之上,几乎不存在‘意外’。”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看向神崎。
“你的天赋很好,神经反应速度和动态视力都堪称顶级,但你的网球,还掺杂了太多……不可控的变量。这些变量,在低水平对抗中是利器,但在顶尖的、毫厘必争的战场上,会成为你的致命伤。”
神崎沉默地看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实验室的走廊空荡而安静。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体系”上的碾压。这不是力量、速度或者技术的差距,那是有形的壁垒。
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网球哲学,一种建立在另一种逻辑基础上的世界。他们的世界,仿佛由0和1构成,稳定、精确、高效。而他的世界,却充满了色彩、噪音、直觉、冒险和……那些被他们称为“意外”的东西。
那天晚上,神崎独自一人留在空荡荡的健身房加练。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他对着发球机,一遍遍重复着最基础的正手抽击动作。
他试图找到霍夫曼博士所说的那种“标准”发力感和击球选择。动作是规范了,发力也似乎更“科学”了,但每一次击球,那球拍触球的瞬间反馈,总觉得别扭,少了点什么关键的东西。
那种随心所欲、根据瞬间感觉微调角度和旋转的灵动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僵硬的“正确”。这感觉让他感到窒息,仿佛被关进了一个透明的笼子。
他停下来,撑着膝盖喘息,看着发球机不断吐出的网球在灯光下划出一道道单调而重复的轨迹。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闪过在巴塞罗那的场景。
哈维尔那个毫无章法、纯粹依靠蛮横力量撕裂空间的“犯规”击球;以及迭戈那个带着愤怒、划出科学难以解释的诡异弧线的“幸运球”。那些画面鲜活而热烈。
那些球,如果用这里的标准来衡量,恐怕全是“非最优选择”,是“噪音”的集大成者吧?“噪音”……吗?神崎直起身,用毛巾用力擦了把脸,然后慢慢收起球拍。
他隐隐觉得,瑞士U17追求的这种“绝对正确”、剔除一切不确定性的网球固然强大,像一台精密的仪器般难以战胜,甚至可以说是另一种形态的“完美”。
但是,如果网球真的变成了完全剔除所谓“噪音”的数据游戏,那网球,或许就不再是他最初在街头感受到的、那个充满无限可能、悸动与热血的那个网球了。
这场发生在实验室里的“无声对决”,没有观众的掌声和呐喊,没有记分牌的变化,却在他心里投下了一颗沉重而棱角分明的石子,激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接下来的日子,他该如何与这座无处不在的“精密之城”相处?是努力压抑本能,融入这套冰冷而高效的体系,还是……在理解这套体系的同时,寻找一条能够容纳自己那些“噪音”的、属于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