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巴塞罗那老城区墙上斑驳的光影,一寸一寸,缓慢而固执地移动。神崎凛司觉得自己几乎要成为港口那个简陋球场的一部分,如同角落里堆积的旧渔网,或是被海风侵蚀得褪了色的木桩,沉默地、几乎不被察觉地存在着。
他每天准时出现在那片被昏黄灯光圈出的水泥地上,背靠着仓库粗糙的墙壁,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追踪着那颗黄色小球的每一次弹跳、旋转,以及它在不同人手下划出的轨迹。
哈维尔和迭戈他们,似乎真的习惯了这道安静的影子。
最初的几天,哈维尔那洪亮的、带着点戏谑的“?oye! ?Seguro que no quieres probar?”(喂!真的不来试试?)还会时不时砸过来,伴随着其他人好奇或善意的哄笑。
但神崎总是用那几乎微不可察的摇头,或者干脆是更深地缩进阴影里的姿态作为回应。
渐渐地,除了哈维尔偶尔兴致来了还会冲他喊一嗓子,其他人,包括迭戈在内,都开始下意识地忽略他的存在。
他成了背景板,一个沉默的、来自东方的装饰品。
这正合神崎的心意。他不需要交流,不需要解释,他只需要看,只需要感受。
这天下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慵懒的躁动。
或许是连日的旁观让身体里的某种惯性被打破,又或许是港口那咸腥的海风和永不停歇的击球声终于让他感到了一丝饱和。
神崎没有像往常一样径直走向码头,他的脚步在哥特区错综复杂、如同迷宫般的狭窄街道间迟疑地拐了弯。
阳光在这里被切割成碎片,从两旁古老建筑几乎要亲吻在一起的阳台缝隙间艰难地挤下来,在布满岁月痕迹的石板路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空气不再是单一的海洋味道,而是混杂了刚出炉面包的焦香、浓郁到化不开的咖啡醇香,以及不知名香料和行人身上淡淡的香水气。
人声,各种语言的碎片,加泰罗尼亚语快速而富有韵律的节奏,西班牙语浑厚的音节,游客的英语和日语……这一切交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与港口那边纯粹的、充满力量感的声响截然不同。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被一家看起来颇有年头的面包店里飘出的、更加炽烈的麦香吸引。
店面很小,木质招牌被岁月熏得发黑,橱窗里陈列着各种形状粗犷、色泽诱人的面包。
店里挤满了人,大多是熟客,操着流利的加泰罗尼亚语,与柜台后那位身材丰腴、嗓门洪亮的老板娘熟络地交谈着,语速快得如同疾风骤雨。
神崎挤在人群边缘,目光在琳琅满目的面包上逡巡。他看中了一种表面撒着粗粒海盐、看起来异常坚韧的硬面包,指了指它,试图用简单的英语单词询问价格。“how much?”
老板娘——后来他知道大家都叫她玛丽亚阿姨——转过头,看到他这个东方面孔,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但嘴里吐出的语言依旧如同连珠炮,夹杂着丰富的手势。
神崎完全无法跟上她的节奏,只能勉强捕捉到几个零散的、关于价格和种类的词语,这让他感到一种熟悉的、因语言障碍而产生的局促。
他僵在那里,像一尊突然被放置在聚光灯下的雕像,与周围流畅的交流氛围格格不入。
就在他考虑是否要放弃,直接指认然后付钱时,一个略显清冷、带着点漫不经心味道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用的是流畅的本地语言:“dice que quiere éste, maria. Y para mi también uno.”(他说要这个,玛丽亚,给我也来一个。)
神崎回头。是迭戈。
他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好像世界上没什么事情值得他投入过多的热情。
他穿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旧t恤,下身是条宽松的运动短裤,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很有年头的网袋,里面已经装了些新鲜的番茄和别的什么蔬菜。
玛丽亚阿姨看到迭戈,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更加真切,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她一边麻利地用油纸包好两个硕大的硬面包,一边用更快的语速对着迭戈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中间还夹杂着对某个“傻大个”的抱怨。
最后,她不由分说地塞给迭戈一小袋油光发亮的绿橄榄。“para ti y ese amigo tuyo grandullon! ?La proxima vez dile que no juegue tan salvaje, que mi pobre corazon no aguanta!”(给你和你那个傻大个朋友的!下次让他打球别那么拼命,我这老心脏可受不了!)
迭戈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算是回应了这个善意的调侃。
他沉默地付了钱,然后转身,将其中一个用油纸包好的面包递到神崎面前,动作干脆,没有多余的言语。“toma.”(你的。)
神崎愣了一下。
他看着迭戈那双没什么波澜的眼睛,又看了看递到面前的面包,迟疑了一秒,才伸手接过。
“Gracias.”(谢谢。)他发音有些生涩,但这是他这几天唯一学会并确信正确的单词。
迭戈没再说什么,只是拎着自己的网袋,转身走出了面包店。
神崎握着手里还带着温热的、沉甸甸的面包,顿了顿,也跟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被夕阳余晖染成金色的石板路上。脚步声在古老的巷道里产生轻微的回响。
神崎掰了一小块硬面包的边缘,放进嘴里。口感非常扎实,需要用力咀嚼,浓郁的麦香味随着每一次咀嚼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带着一丝天然的微咸。
这和他习惯的、柔软精致的日式面包完全不同,是一种更原始、更充满力量感的食物。
沉默像一层透明的薄膜,隔在两人之间。既不显得特别尴尬,但也绝谈不上舒适。
就在神崎以为这段路程会以这种绝对的静默结束时,走在前面的迭戈突然开了口,他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平淡,但神崎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平淡底下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tu… ?solo miras, todos los dias?”(你……就天天在那儿看?)
“Si.”(嗯。)神崎的回答同样简洁。
“?Y qué has visto?”(看出什么了?)迭戈的语气里,那点挑衅的意味稍微明显了些,像平静湖面下突然跃起的一尾鱼,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神崎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目光投向远处巷口分割出的一小片蓝天,思考了几秒钟。
他不是在组织语言,而是在筛选信息。最终,他选择了两条他认为最无关痛痒,却又最能体现他并非“只是看看”的观察。哈维尔挥拍前,右肩会先沉一下。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打丢一个好球后,下一球会特别用力,往边线上砸。
迭戈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终于扭过头,第一次真正地将目光落在神崎脸上,那双总是显得有些慵懒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晰的惊讶。
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神崎,似乎想从这个东方少年平静无波的脸上找出点什么。
几秒后,他转回头,鼻腔里发出一个短促的、意味不明的气音。“buen ojo.”(观察力不错嘛。)随即,那点挑衅又回来了,甚至更浓了些,“pero de nada sirve solo mirar. El tenis se juega, no se mira.”(光看有什么用?球是打出来的,不是看出来的。)
“Aun no es el momento.”(还没到时候。)神崎的声音依旧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这句话里没有任何迟疑或谦虚,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笃定。
迭戈似乎被这种“装模作样”的回答噎住了。
他明显地停顿了一下,侧脸上咬肌微不可察地绷紧,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加快了脚步。
走到一个有着古老喷泉的小广场岔路口,迭戈停了下来,用拎着网袋的手随意地指了指左边的一条小巷。
“Yo voy por aqui.”(我往这边。)
神崎点了点头。“Gracias por el pan.”(谢谢你的面包。)
迭戈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在意。他走了两步,脚步却又慢了下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头也没回,用一种极力装出随意、但仔细听却能发现一丝紧绷的语调说道:“oye. ma?ana por la tarde. hay un ‘partido’ en el puerto. No es o los golpes de siempre. Es… algo diferente. Si estás libre… puedes venir a ver.”(喂,明天下午,港口那边有场‘比赛’。跟平时瞎打不一样。有点……意思。你要是有空……就来看着吧。)
话音未落,甚至没等神崎做出任何反应,他就像是怕被追问似的,猛地加快了脚步,身影迅速消失在巷道交织的阴影深处,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风飘来的一句幻听。
神崎独自站在小广场中央,手里握着那个只吃了一小部分的硬面包,还有那袋沉甸甸、泛着油光的绿橄榄。
夕阳的金光洒在他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心里泛起一种奇异的、陌生的感觉。
这不是明确的喜悦或兴奋,更像是一颗小石子投入沉寂已久的湖面,漾开了一圈圈细微的、无法忽视的涟漪。
这算是……被邀请了吗?一种被纳入某个特定范畴的、模糊的认可?
他看着迭戈消失的方向,许久,才慢慢掰下一小块面包,塞进嘴里,更加用力地咀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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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神崎比平时去港口球场的时间要早得多。
一种他自己不愿承认的、隐约的期待,驱使他打破了多日来的固定作息。
还未走近,他就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平时松散的人群变得密集了许多,场边围拢的人几乎是往常的两倍。
其中一些面孔很陌生,穿着打扮也更具街头风格,不像哈维尔他们那样随意。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交谈声更低,但蕴含着更多的能量。
哈维尔今天罕见地没光着膀子,穿了件还算干净的白色背心,粗壮的手臂肌肉贲张,正和几个看起来同样彪悍的男人大声说笑着,但那笑声里少了平日的轻松,多了几分较劲的意味。
迭戈也在,他依旧靠在那面熟悉的、斑驳的墙壁上,双手抱胸,但表情比平时更加冷硬,嘴唇紧抿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场内的每一个人,像是在评估对手,又像是在压抑着某种情绪。
看到神崎的身影出现在场地边缘,哈维尔铜铃般的大眼睛顿时一亮,他立刻终止了谈话,大步流星地跨过来,不由分说地用力拍在神崎的肩膀上——那力道依旧大得能让神崎踉跄一下。
“?oye! ?chico oriental! ?diego dijo que quizás vendrias! ?Eh? ?qué te parece? ?hoy esto está que arde!”(嘿!东方小子!迭戈说你可能来!怎么样,今天这场面,够劲吧?)
神崎不动声色地揉了揉发痛的肩膀,目光扫过场地上明显划分出的两个“阵营”,以及放在场边充当“赌注”的那几箱冰镇啤酒。
他直接问出了核心问题:“?qué clase de partido?”(什么比赛?)
“?Las reglas de siempre!”哈维尔嗓门洪亮,带着点自豪解释道,“por aqui, entre los muelles y los barrios de alrededor, de vez en cuando nos juntamos para esto.”
(老规矩!我们这儿几个码头,还有附近街区,时不时会凑一起打一场。)
他挥舞着粗壮的手臂,“?Nada de reglas oficiales! dos equipos, salen uno por uno, el que pierde sale, el que gana se queda. ?A ver qué equipo aguanta más! ?La apuesta…”他嘿嘿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指了指那几箱啤酒,“es eso!”
(没什么正式规则!两边各出几个人,打车轮战,输的下,赢的继续,看哪边最后站着的人多!赌注嘛……就那个!)
神崎彻底明白了。这不仅仅是随意的街头练习,这是带着地盘荣誉感和实际彩头的非正式对抗赛,充满了草根的、不加掩饰的竞争气息。
这和他所熟悉的、规则严谨、礼仪周全的日本校内比赛,甚至是关东大赛的氛围,都截然不同。
这里更原始,更直接,也更……危险。
比赛很快就开始了。
空气中的轻松感瞬间被抽空,取而代之的是真刀真枪的火药味。每一次有力的发球,每一次惊险的救球,每一次刁钻的回击,都伴随着己方同伴更加狂热的吼声和掌声,而每一次失误,则会立刻引来对手毫不留情的嘘声和己方压抑的叹息。
平时的嬉笑打闹不见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专注和好胜。
哈维尔像一头被激怒的犀牛,在场上横冲直撞。
他的击球力量大得惊人,球拍与球接触时发出的“嘭嘭”声沉重而响亮,仿佛能砸穿水泥地。
他的打法充满了压迫性的力量美学,简单,粗暴,但极其有效。
而迭戈,则像一条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他移动迅捷而无声,眼神冷静得近乎冷酷。
他并不追求一击制胜的力量,而是不断地用角度、旋转和落点的变化调动对手,耐心地寻找着对方最细微的漏洞,然后猛地出击,一击致命,球路刁钻而狠辣。
神崎看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专注。他注意到,在这种带有集体荣誉感和实质赌注的压力下,每个人技术特点背后的精神状态被放大得更加清晰。
哈维尔在比分胶着、压力巨大的关键时刻,反而会摒弃掉一些鲁莽,眼神变得异常专注和清醒,击球选择也更具策略性。
而迭戈,平时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乎,此刻却会因为队友一个不该有的失误而明显地蹙起眉头,嘴唇抿得更紧,接下来的击球会带上一种惩罚性的、更加急躁的力量,仿佛要将对队友的不满宣泄在球上。
比赛激烈地进行着,比分交替上升,气氛白热化。汗水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粗重的喘息声甚至盖过了远处港口的汽笛。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哈维尔这边的一个队员,为了救一个角度极大的底线球,脚下在粗糙的水泥地上一滑,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抱着脚踝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人手瞬间不够了。
哈维尔这边本来轮换的人就少,这下更是捉襟见肘。哈维尔急得满头大汗,像一头困兽般在场边来回踱步,粗糙的大手不停地挠着他那一头乱发。
他的目光焦急地在场边每一个可能的面孔上扫过,最后,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定格在一直沉默观战的神崎身上。
喂!东方小子!帮个忙!顶一下!
刹那间,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集中到了神崎身上。
有好奇,有怀疑,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也有纯粹的不信任。
迭戈也看了过来,他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瞥了神崎一眼,嘴唇动了动,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回场内,侧脸的线条绷得紧紧的。
神崎沉默地站在那里,像暴风眼中唯一静止的点。
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各种不同的压力和温度。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并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聚焦而慌乱。
他依然觉得没有准备好,依然觉得这粗糙的、充满野性的街头网球与他习惯的节奏格格不入。
但是,在这种情境下,在这种带着点江湖救急意味的呼喊中,拒绝,似乎是一种更不合时宜、更怯懦的行为。
他的沉默只持续了短短几秒。
在哈维尔几乎要再次开口催促之前,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然后,他默默地脱下身上的薄外套,折叠了一下,放在墙边那个他常驻的角落。
身上穿着的是简单的运动t恤和长裤,与周围那些穿着背心短裤的壮汉相比,显得有些单薄,甚至文弱。
他迈开脚步,走进了那片被昏黄灯光笼罩、弥漫着汗水、尘土和紧张气息的球场光圈之下。
场边立刻响起了一阵更加响亮的口哨声、怪叫和意味不明的起哄声。
哈维尔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如释重负的笑容,他大步迎上来,用力地将自己那副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球拍塞到神崎手里,拍着他的背——力道依旧没轻没重,“?Golpea o quieras! ?No te preocupes! ?o lo hacemos siempre, con fuerza!”(随便打!别怕!就像我们平时那样,使劲抡!)
神崎握住了球拍。
握柄因为常年的使用和汗水的浸润,显得粗糙而油腻,带着哈维尔独特的、充满力量感的印记。
他轻轻掂量了一下,拍头有些沉,线床的张力也和他习惯的完全不同。
他站上底线,脚下的水泥地粗糙而坚实。
对面,是他这一轮的对手,一个不认识的红发壮汉,胳膊上纹着狰狞的图案,正咧着嘴,带着毫不掩饰的、混杂着轻蔑和戏谑的笑容看着他,仿佛在打量一个误入猛兽领地的小动物。
傍晚的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过球场,卷起地面上细微的尘土,也吹动了神崎额前黑色的碎发。
这一刻,他不再是旁观者,不再是阴影里的“幽灵”。巴塞罗那街头网球那原始、炽热、不加修饰的脉搏,终于要以最直接、最不容拒绝的方式,猛烈地撞上他了。
他握紧了手中陌生的球拍,眼神沉静如水,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悄然流动的暗涌,开始缓缓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