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有福猛地浑身一震,眼窝深处一股被压抑了不知多久的滚烫液体骤然决堤!两行浑浊的老泪毫无征兆地从他骤然松弛的眼皮褶皱里汹涌滚出!顺着他那保养得当、还残余一丝官威弧线的脸颊潸潸而下!所有的呵斥、所有的官威、所有的体面,在这两行泪面前轰然崩塌!
“杀……杀光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哭腔,“都杀光了……儿啊……你的仇……报了……”他身子晃了一下,猛地抬起袖子捂住满是泪水的脸,肩膀剧烈颤抖起来。
孙有福的轿旁不远处,师爷王守仁终于像条快被抽干了气的破风箱似的,上气不接下气、一瘸一拐地挤到了河滩边缘。他五十出头的人,瘦得像个裹了身灰布袍子的竹竿架子,刚才被汹涌的人潮挤得官帽不见踪影,满头稀疏的花白头发跑得蓬乱炸开,灰布长衫的前襟被撕开半尺长的口子。他撑着颤抖的膝盖,佝偻着腰,咳嗽得撕心裂肺,几乎要把肺管子从喉咙里咳出来,整张皱巴巴的脸憋成了紫茄子色。
好不容易喘匀了气,他扶着腰慢慢直起身准备说话,目光刚抬起,就看见自家老爷——堂堂万年县令——紫着脸像个门墩子一样呆坐在开了半边门的破轿子里,圆脸上湿漉漉一片,正望着河心那支威严的船队,张着的嘴巴里没发出任何声音,只两行老泪还在往下淌。
王守仁心头猛地一紧!
随即,他眼角的余光又扫到了跪在离轿子不远处烂泥地里、状似疯癫却嚎得撕心裂肺的王彪!那张胡子拉渣的糙脸也满是泪水泥污!再看到旁边河里那巍然驶过的挂“渭”字水纹大旗的钢铁巨船……
轰!!
仿佛一道无形的炸雷在王守仁那满是算盘珠子、利害得失的老官僚脑核子里轰然炸开!
他猛地意识到一个被眼前这场狂喜混乱冲击之下、却几乎惊天动地的要害!
这不是什么简单的妖魔清理!
这是灞水通航!!!
货船!十余艘!吃水那么深!悬挂的是“渭”字旗!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灞水这条沟通京畿与关东、因千年盘踞妖魔水族而被视为禁区的黄金水道——通了!!!
“快!快!快回衙门!!!”
王守仁瘦成骨头架子般的身躯在这一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如同一只被烧着了尾巴的老猴,他尖叫着,一个饿虎扑食向前一冲!根本顾不得什么尊卑体统、上下有别,枯瘦得跟鸡爪似的手猛地死死揪住了还陷在悲喜交加剧痛中、泪眼朦胧浑浑噩噩的孙有福那身官袍的前襟!用尽吃奶的力气死命往外一拽!
“哎哟——!”沉浸在复杂情绪中的孙有福猝不及防,完全失去平衡,“噗通!”一个恶狠狠的屁股墩儿,整个身体直接重重摔在了冰冷的河滩烂泥地里!
冰冷的、带着河腥气的烂泥瞬间糊了他半个头脸!精心打理的胡须糊成一团!那身代表县令威仪的青色团领官袍彻底毁了!烂泥和腐草沾得到处都是!
这突来的变故让他瞬间懵了!
“老王!你个老瘪犊子发什么疯!!要死是不是!!!”孙有福从泥浆里挣扎着撑起半个身子,彻底暴怒了!他抬起被泥糊住的眼睛,指着已经直起腰、站在泥地里剧烈喘息、脸色因极度激动和奔跑缺氧而呈现出一种狰狞暗红、双眼赤红的王守仁,破口大骂。
王守仁根本不管自家老爷骂得多难听!他整个人正处于一种近乎癫狂的亢奋状态!他的身体像打摆子一样控制不住地颤抖!他一步冲上前!根本不顾满身的污泥、破碎的衣襟和被拉扯歪的发髻!他瘦得像柴火棍的十根手指再次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孙有福的肩膀,指甲几乎要隔着衣服嵌入他的皮肉!然后猛地一矮身,把嘴凑到孙有福沾满泥浆的耳朵旁边,用尽全身力气、如同濒死的野兽般嘶哑嚎叫:
“老爷!灞河——通航!!!”
“奏报!!!”
王守仁的唾沫星子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气喷到孙有福耳廓里!“这么大的政绩!天大的政绩啊!!火速报上去!尚书省!中书省!直达天听!!上面高兴了!保不齐……保不齐老爷您就能直升刺史!刺史啊我的爷!!!”
“快走啊老爷!!迟了就晚了!!被别人抢了功!咱这万年县上下都得悔青肠子!!”
刺史?!
这个词如同九天神雷在孙有福混沌一片的脑子里噼啪炸响!
什么丧子之痛!
什么县尊体统!
什么满身烂泥衣冠不整!
去他娘的!
巨大的狂喜如同烧红的钢水,瞬间浇灭了孙有福所有的悲恸、羞怒和茫然!他那双沾满污泥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一种近乎贪婪的、令人心悸的光芒!像饿狼看见了鲜肉!像溺水者抓住了浮木!
他那身肥硕的、糊满泥巴的躯体在这一刻迸发出惊人的敏捷!
“走!!!”一声变了调的尖利狂吼从他喉咙里炸出!
孙有福猛地从烂泥滩里一蹦三尺高!根本顾不上拍拍身上的污泥和脸上的泥点!他连滚带爬地甩开王守仁还抓着他肩膀的手,如同一条刚被电醒的肥硕泥鳅,赤着脚就朝县衙方向发足狂奔!
“老王!!跟上!!回衙门!!写奏报!!!快啊——!!!”
那双被泥水泡得发白浮肿的赤脚踩在冰凉的碎石、扎人的草梗和黏腻的淤泥里,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被扯破的官袍下摆在身后猎猎飞腾、如同破败的旌旗!溅起的泥点糊了他一头一脸也全然不顾!
王守仁也发出一声如同老鸦般凄厉兴奋的嘶嚎!跟着那团在泥水中疯狂突进的官袍泥影,同样撒开瘦得如同麻杆般的枯腿,不管不顾、连滚带爬地追了上去!
两人此刻的状态,活脱脱就是两条在泥泞里疯狂抢食、撕咬骨头的野狗!把身后瘫在地上喘气的轿夫、河滩上混乱狂欢的人群、巍然驶过的渭水巨船、还有那面迎风猎猎作响的“灞鲜坊”破旗子……全部、彻底地抛进了身后喧嚣翻涌的尘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