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儿!鞋!鞋!”小六子抓着他那把镶着黄铜狗头吞口的腰刀和堆在案头的差役号服,慌里慌张追出去,只看到王彪一头扎进县衙门外西大街汹涌喧闹的人流里。整个街面上都在沸腾!商贩们不顾摊子,妇人抱着孩子,伙计扔下扫帚,所有人都在朝一个方向——灞水河滩——汇涌!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极度亢奋、震惊、难以言喻的表情,互相推搡着,叫嚷着:“灞水通船了!妖魔死绝了!!”
王彪在人群里硬生生挤开一条道,他顾不上赤脚踩到碎石烂泥、硌在趾缝间的沙砾与冻土块混杂着刺骨的冰凉与尖锐的疼痛,也顾不上内衣裤被汗水湿透、再被冷风一吹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的黏腻与寒冷。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亲眼去看!亲眼去看一看那挂“渭”字旗的船是不是真的踏上了这条千年妖河!去看一看那片吞噬了他多少个同袍、多少条人命的死水是不是真活了!
他拼了命地奔跑。额上的汗珠滚落,刺得眼睛生疼,也顾不得擦。肺像破了洞的风箱,每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两边的街景、商铺、牌楼都成了模糊的色块向后飞掠。耳边只有他自己粗重如同破牛喘息声和人群那铺天盖地、震得人耳朵发麻的喊叫:
“妖魔死绝啦!!”
“老天爷开眼啊!!”
离河岸还有几百步,透过攒动的人头缝隙,他一眼就看到了河中央。十余艘如同移动小山般的巨大货船,排成一条钢铁般的阵线,巍然浮在曾经的妖河之上!灰色的船体、船艄劈开白沫的浪花、还有那迎风猎猎作响的、绣着巨大“渭”字的水波纹样旗帜!这旗帜他认得!那是渭水漕帮的标记!那个传说中连龙王爷都得低头的势力!
轰!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冲击顺着视线直撞在王彪的胸口!他眼前骤然一花,耳中那震天的喧嚣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极度寂静的轰鸣!
无数个支离破碎的画面瞬间撕裂了他眼前的现实:
是同僚张顺惨白发青、被水泡烂的脸上凝固的惊恐表情,被仵作用白布草草盖住的早晨;
是城南王家那个丢了孩子的寡妇,一次次冲进衙门又失魂落魄出去时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
是县衙仵作房里那些盖着白布、脚趾冻得乌青、却只有小半截身子的小小尸体…那白布下露出的干瘪小脚丫总是少只鞋子;是他无数次站在灞水岸边,对着那仿佛永远沉默、永远流淌的浑浊河水,心里那股能把人逼疯的无力感和沉甸甸的愤懑——明知道凶手就在水下,自己却束手无策,甚至因为“妖邪作祟,事涉神异,官府难管”这种狗屁理由,还要拼命去捂住那些绝望父母的嘴,替那些水底吃人不吐骨头的王八蛋们遮掩!
“好——!!!!”
他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好!好啊!!!杀干净了!都……杀干净了!!!”
那一声“好”字,像是一道点燃所有积压已久的引信。
像是被这声“好”字触动了心肠,又像是早就蓄积了满腹的情绪亟待发泄!
人群猛地爆发出更加惊天动地、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回应:
“好——!!!!!”
“杀得好啊!!!”
就在这时,一辆破旧的蓝布二人抬小官轿,如同汪洋中一叶即将倾覆的破船,被人群裹挟着、歪歪扭扭、惊险万分地“漂”到了河滩边。轿夫累得眼白上翻、面如白纸,双腿如同煮过了劲的面条般不住打颤,肩膀上的轿杆似乎下一秒就要断裂。
“成何体统!乱糟糟的……成何体统!”一声气急败坏、带着官腔的怒斥混着喘息声从轿帘内传出。一只微胖、指甲修剪得整齐但微微颤抖的手猛地扯开半旧油亮的蓝绸轿帘。
万年县县令孙有福那张养尊处优的圆脸上此刻涨得紫里透红,官帽歪在一边,额头青筋乱跳。他刚探出头就想发作,视线瞬间被河滩上那一片群魔乱舞、状若癫狂的景象塞满。
光着一只脚的王彪像滩烂泥一样跪在泥地里又哭又笑;他手下那帮衙役一个个更是披头散发、号服不整、像是刚从匪窝里被放出来似的,在人群中上蹿下跳着呐喊。而数以万计的粗鄙百姓更是像吃了欢喜陀般扯开喉咙嘶吼,毫无礼法体统!
一股被冒犯官威和秩序混乱带来的怒火直冲孙有福天灵盖!他脸色一沉,厚嘴唇张开,就要怒斥这群“刁民乱党”。然而,“放肆”二字刚卡在他喉咙里,他的眼睛越过眼前混乱癫狂的人堆,不由自主地被河中心那缓缓驶过的、庞然如同小山般移动的灰色巨船和船头的“渭”字旗死死吸住了目光!
“渭……渭水……”孙有福所有的怒斥瞬间凝固,嘴唇哆嗦着重复这两个字。
“啊!!!”一声孩童尖锐兴奋的喊叫打破了孙有福呆怔的时间流,“船开走了!!大船开走了!!”
人群的喧闹更大了!如同沸腾的滚油泼进了水。无数人更加拼命地挥手、呐喊、跳跃。王彪似乎才从自己悲喜交加的情绪泥沼里挣脱半分,他挣扎着从泥地里站起,踉跄了一下,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污泥,却猛地转过身,对着河滩上还在疯狂的人群再次举起手臂,撕开嗓子加入狂欢的洪流:“好——!!!”
孙有福圆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了几下。他看着河中心那十几艘破开水波的灰色钢铁长船队伍,那巨大的、代表着终结一切的灰色船影,那船艄划开的、在浑浊河面上拖出长而白沫翻滚的航迹,那象征着那个神秘而不可抗拒力量“渭水”的旗帜……这一切景象疯狂地冲击着他脑子里某个闸门!他那刚学会叫“爹爹”、粉雕玉砌的小儿子胖乎乎的笑脸;空荡荡的襁褓里留下的一只绣着金线小锦鲤的虎头鞋……
画面和此刻河心巨船上那杆“渭”字旗猛地叠印在一起!
如同最后一根压垮骆驼的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