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暮春,御花园中最为名贵的“魏紫”、“姚黄”牡丹正值盛期,碗口大的花朵层层叠叠,雍容华贵,在春日暖阳下恣意舒展着倾国之色。然而,这极致的绚烂之下,坤宁宫偏殿内此刻的气氛,却与窗外的明媚春光格格不入,隐隐透着一股沉滞的威压。
云映雪奉皇后懿旨入宫“赏牡丹”。她穿着一身符合“护国夫人”品级的蹙金绣鸾鸟纹诰命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几支素雅而贵重的玉簪,仪态端庄地坐于下首的绣墩之上。皇后则端坐于主位的凤榻上,身着明黄色凤穿牡丹宫装,头戴双凤衔珠步摇,仪态万方,只是那双保养得宜的凤目之中,此刻并无多少赏花的闲适,反而带着一种深宫之主特有的、洞悉一切却又含而不露的审视。
宫女内侍早已被屏退,殿内只余下心腹嬷嬷在门口垂手侍立。空气中弥漫着名贵檀香与窗外隐约飘入的花香,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凝重。
“这牡丹啊,开得虽好,终究是凡花,花期短暂,盛极而衰。”皇后端起手边的雨过天青瓷茶盏,并未饮用,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云映雪,“便如这世间的荣宠富贵,来得快,去得也快。夫人以为呢?”
云映雪微微垂首,语气恭谨:“娘娘教诲的是。花开花落,自有其时;荣辱兴衰,亦是天道循环。妾身唯知恪守本分,惜福感恩,不敢有非分之想。”
皇后闻言,唇角似是弯了一下,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她放下茶盏,凤目微抬,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云映雪身上,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夫人是个明白人。本宫今日请你来,也不单是为了赏花。”她顿了顿,语气渐转深沉,“夫人以商贾之身,得蒙圣恩,敕封‘护国’,更曾执掌商政议事堂,参与军国机要,甚至……连几位皇子,都对夫人青眼有加。这般际遇,在我朝女子之中,可谓是前无古人了。”
云映雪心中微凛,知道正题来了。她神色不变,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妾身惶恐。一切皆是陛下与娘娘恩典,妾身唯有竭尽所能,报效皇恩,从未敢有丝毫逾越之心。”
“哦?是么?”皇后轻轻哼了一声,指尖划过凤榻光滑的扶手,“本宫自然是相信夫人的。只是……这朝堂之上,波诡云谲,人心叵测。有些界限,一旦踏过,便再难回头。尤其是……女子涉政,历来便是取祸之道。”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打在寂静的殿宇之中:
“夫人可知,前朝之亡,始于何处?”皇后不等云映雪回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凤目之中锐光一闪,“非是亡于外敌,非是亡于天灾,乃是亡于内帷干政,妖妃惑主!那妖妃,便如藤蔓,依附皇权,看似柔弱,实则盘根错节,侵蚀国本,最终引得朝纲大乱,天下离心,祖宗基业,毁于一旦!”
“妖妃惑主”四字,如同惊雷,在殿内炸响!
皇后的目光紧紧锁住云映雪,语气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警示:“那些女子,初入宫闱时,或许也曾天真烂漫,或许也曾只想求得君王宠爱。然权力如同鸩酒,一旦沾染,便再难自拔,最终迷失心性,酿成滔天大祸!不仅自身身败名裂,更累及家族,遗臭万年!”
她微微前倾身子,那股母仪天下的威压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
“夫人虽非宫妃,然你之所为,你之影响,早已超出内帷商贾之范畴!谢国公位高权重,云氏商会富可敌海,如今几位皇子争储,暗流汹涌,夫人身处其间,一言一行,牵动多少目光?引来多少猜测?商贾之女涉足朝堂,乃取祸之道!”
她死死盯着云映雪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最后的告诫:
“前朝妖妃惑主亡国,夫人当引以为戒!”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更反衬出殿内气氛的紧绷。
云映雪能感受到那目光中蕴含的警告、审视,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皇后这是在明确地告诉她,她和她背后的力量,已经引起了最高层次的注意和不安。这是在敲打,也是在划下红线——安分守己,可保富贵荣华;若再敢插手皇子之争,甚至试图以财帛影响朝局,那么“妖妃”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
她缓缓抬起头,迎上皇后那威严的目光,脸上并无惊慌失措,也无被冒犯的愠怒,只有一片沉静的坦然。她起身,整理衣袍,而后端正地跪拜下去,声音清晰而平稳:
“娘娘金玉良言,如醍醐灌顶,妾身铭记于心,不敢或忘。妾身出身微末,蒙天家恩德,方有今日。从未敢有惑主之心,更无涉政之念。以往所为,皆为报效朝廷,解君父之忧;如今所求,不过经营商事,安分度日。前朝旧事,血泪教训,妾身时时警醒,绝不敢步其后尘,辜负陛下与娘娘圣恩。”
她顿了顿,抬起眼眸,目光清澈见底:“妾身与国公爷,此生只愿做陛下的忠臣,娘娘的顺民。至于皇子之事,天家骨肉,自有陛下圣心独断,岂是臣子所能妄议?妾身夫妇,唯知忠君爱国,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这一番话,不卑不亢,既表明了绝无涉足储位之争的立场,又重申了忠君之本分,将皇后的警告全盘接下,却又滴水不漏地撇清了自己。
皇后凝视她良久,眼中的锐利渐渐缓和了几分,但那股深沉的威压并未完全散去。她缓缓靠回凤榻,摆了摆手:“起来吧。夫人能明白其中利害,自是最好。本宫也是不愿见夫人行差踏错,辜负了这身荣耀,更负了圣恩。”
“谢娘娘体恤。”云映雪再次叩首,方才起身,重新落座。
殿内的气氛,似乎随着她这番表态而稍微缓和,但那份无形的隔阂与警惕,却已深深种下。窗外的牡丹依旧开得热烈,殿内的檀香依旧袅袅,只是这坤宁宫偏殿,在今日之后,于云映雪而言,已然不再是单纯叙话赏花之地了。
皇后威仪,已然昭示。
这深宫的红墙,无形中,又厚重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