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七位副厅长,这些在各自领域里早已习惯了说一不二的“封疆大吏”,此刻却像七尊泥塑的菩萨,僵坐在原地一言不发。
他们的面前,摆着那份《氮化镓项目联合审批意见书》。
林远没有催促。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端起顾盼刚刚为他续上的热茶,轻轻地吹了吹上面的热气。
那悠闲的姿态,与室内那剑拔弩张的死寂,形成了一种极具压迫感的讽刺。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签字。
这是一种表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最终还是资历最老,也最懂得官场“游戏规则”的经信厅副厅长钱学东第一个打破了沉默。
但他没有去拿那支笔。
他清了清嗓子,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老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容。
“林主任啊,”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充满了老成持重的味道,
“您看这个模式,我们原则上是支持的。集中办公,提高效率,这也是省委一直倡导的方向嘛。”
他先是肯定,给自己留足了余地。
“但是,”他话锋一滚,“审批工作,兹事体大。特别是像张博士这种技术新、风险高的项目,我们每一个部门的签字,背后都代表着国家和人民的信任,是要负历史责任的。”
“依我这个老同志看,为了稳妥起见是不是可以这样?”他提出了一个看似滴水不漏的建议,
“我们今天可以先在这里,形成一个‘内部会商纪要’。然后我们七个人,再各自把这份纪要带回厅里,提交给厅党组会议讨论,形成一个正式的红头文件。最后我们再把七份红头文件汇总到一起,形成一个最终的‘联合审批意见’。您看这样一来,既体现了我们‘联合审批’的高效,又符合我们各自厅局内部的‘民主决策’程序,两全其美,也更能经得起历史的检验您说呢?”
这番话说得简直是官场话术的“教科书”。
他巧妙地用一个“会签制度”,来消解林远“一把手负责制”的权威。
他把“个人签字”的责任,成功地分散到了“集体决策”的汪洋大海里。
听起来,每一个环节都那么合规,那么正确。
但林远和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背后真正的潜台词是什么。
“你想让我当场拍板?不可能。这事我得带回去研究研究。至于要研究多久?那就要看我们厅长的心情,看我们党组的意见了。你想一天之内走完流程?做梦去吧!”
一旦开了这个口子,那林远这个“联合审批办公室”,就将彻底沦为一个扯皮的“茶话会”,他那三条霸道的“工作纪律”也将成为一纸空文。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林远的身上。
他们想看看这个年轻人,要如何破解钱学东这个老狐狸,祭出的“程序太极”。
林远笑了。
他放下茶杯,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哎呀!钱厅长您看我!”他一拍大腿,语气里充满了自责。
“还是您考虑得周全!我毕竟年轻,刚到省里对咱们厅局内部的工作流程确实还不够熟悉。您提的这个建议,非常好!既讲原则,又讲程序!”
他这番突如其来的自我检讨,让钱学东和其他几位副厅长都微微一愣。
难道这小子服软了?
“不过……”林远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了一个为难的表情,
“钱厅长您也知道,‘江南之芯’这个项目,是魏书记亲自挂帅的‘一号工程’。郑书记也反复交代过我,要‘特事特办,简化流程,跑出我们江南省的加速度’。”
“您现在提出,您无法当场对一个已经经过院士和市场专家联合认证的项目做出审批决断,需要带回去由厅党组集体研究……这个情况我完全理解!”
他看着钱学东,眼神变得无比真诚。
“但是这个情况,我必须如实地向领导小组汇报。特别是我必须要亲自去一趟经信厅,当面向贵厅的‘一把手’李厅长,做一个最全面的解释。向他说明,为什么我们‘数产办’的工作,会在第一个环节遇到了‘程序性’的困难。”
“我必须向李厅长请示,我们后续的工作,到底应该如何调整,才能更好地得到经信厅党组的全力支持!钱厅长,您说,我这样做是不是对您,对李厅长,对我们经信厅最大的尊重?”
钱学东那张本已舒展开来的老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他听懂了。
他彻彻底底地听懂了林远这番话背后,那诛心一般的潜台词。
你要跟我玩程序?好啊!我陪你玩。你不是说你拍不了板,要回去找厅长吗?行!我亲自去找你家厅长!
我不仅要去找他,我还要当着他的面,好好地‘请教’一下,为什么他派到我这个‘一号工程’指挥部来的副手,是个连这点事都做不了主的‘传声筒’?是不是你们经信厅,从一开始,就对省委的这个决定有意见?有抵触?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打小报告”了!
他钱学东要是真敢让林远走出这个门,他可以想象不出半个小时,他和他家厅长的办公室电话,就会被省委办公厅给直接打爆!
“不……不用了!”钱学东几乎是下意识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声音都变了调,“林……林主任!你……你误会了!我……我的意思是……我们经信厅,是坚决拥护省委的决定的!这个……这个程序,是……是可以变通的!特事特办嘛!”
他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然而林远却像是没有看到他那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他竟然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始在通讯录里翻找起来。
“不行啊,钱厅长。”他的语气,依旧是那么“诚恳”,
“规矩就是规矩。既然您提出来了,我就必须尊重。我这个人最讲程序了。我不能让您让我们经信厅的同志,因为支持我的工作而背上一个‘不讲程序’的黑锅嘛。这不合适。”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机举了起来,屏幕上赫然显示着“魏建功书记”五个大字。
“要不这样,”他看着在场的所有人,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我现在就给魏书记打个电话,当面请示一下。就说我们‘联合审批办公室’在第一次会议上,就遇到了一个关于‘程序创新’和‘部门规章’如何协调的重大问题。我相信魏书记一定会为我们指明方向的!”
当林远做出这个准备拨号的动作时。
整个会议室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钱学东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稳。
这个电话一旦打出去……那就不再是简单的“工作协调”问题了!
那将变成他们七个厅局,在省委“一号工程”的第一次联席会议上,就公然进行“软抵抗”、“中梗阻”的严重政治事件。
这个后果别说他一个副厅长,就是他背后的七个一把手厅长加在一起,都绝对承担不起!
“我签!”
钱学东那张早已毫无血色的脸上,再也没有了一丝一毫的挣扎。
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踉踉跄跄地走到会议桌前拿起那支笔,看都没看上面的内容,直接在那份意见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字迹因为手的剧烈颤抖,而显得歪歪扭扭。
有了第一个带头的。
剩下的人,再也没有了任何抵抗的意志。
科技厅的孙建国、环保厅的周敏……
一个接一个,默默地走上前,在那份象征着“权力交接”的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当最后一位副厅长,落下了最后一笔。
林远站起身。
他拿起那份汇集了七个沉甸甸签名的文件,脸上重新露出了温和的笑容。
“感谢各位厅长对我们工作的支持。”他对着众人,微微颔首。
“现在我宣布,‘氮化镓项目’联合审批全票通过!”
“顾盼,”他转过头,“立刻通知张博士,让他下午就带着公司的公章,来我们这里办理所有的注册和立项手续。同时通知财务,将我们‘数产办’种子基金的第一笔款项,五千万,今天下班前,必须打到张博士公司的新账户上!”
“一个在省里‘打转’了一年零七个月的项目,”林远看着在场那七位面如死灰的副厅长,声音平静地说道,“在我们这里只用了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