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来下溪村之前,黄峰带领的专案组,就已经做足了功课。
他们通过外围调查和朱海坤提供的那些黑料,将张氏家族在村里犯下的每一桩罪行,都进行了初步的梳理和归类。
而孙大琴这个名字,从一开始,就被黄峰用红色的记号笔,重重地圈了出来。
她是一个符号。
一个代表着下溪村所有被压迫者,那不屈的,顽强的,也是最悲壮的反抗符号。
她是个苦命的女人,但更是个泼辣的女人。
三年前,她的丈夫李根,一个四十岁不到,正值壮年的庄稼汉,就因为交不起那两千块钱的“人头税”,被迫去张家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窑厂里出苦力。
家里的几亩农田,本就全靠他一个人伺候,早已是劳心劳力。
他丈夫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平日话很少,只会干活。
可窑厂的活,又重又多,还不让人好好吃饭睡觉,简直就是把人当牲口使。
在窑厂干的第二天,就连日的劳作让他疲惫不堪,动作稍慢。
张家的老二张二河便开口讽刺道:“怎么?干不动了?干不动就交钱!实在不行,让你那漂亮婆娘来陪哥哥我睡几天,这钱我也给你免了!”
他气得浑身发抖,双眼血红,为了快点干完活回家,他再也没说一句话,只是闷着头像一头疯了的牛,拼了命地干了起来。
就这样,一个本就疲惫不堪的庄稼汉,被活活累垮了。
仅仅干了不到一个星期,这个平日里闷头干活,连大声说话都不会的老实男人就累倒了。
张家的人,没有送医院,而是直接用一辆破旧的农用三轮车,像拉一袋垃圾一样,把他扔回了家门口。
是王晓军,开着他那辆破面包车,连夜把他往县医院送。
可惜,人在半路上,就没了。
心肌梗塞,活活累死的。
张家自知理亏,拿了一万块钱,想让孙大琴封口。
结果被这个刚烈的女人,连同那叠肮脏的钞票,一起扔到了脸上。
更过分的是,张家的老二张二河,那个早就对孙大琴的美貌垂涎三尺的畜生,竟然趁着她男人尸骨未寒,就想上门霸占她。
结果,被孙大琴抄起一把磨得锃亮的镰刀,从屋里一路追砍到了村口,差点没把他给当场阉了。
从那以后,孙大琴就成了张家兄弟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她也走上了一条长达三年的告状之路,经历的孤独和绝望常人无法想象。
几人很快走到了孙大琴家很是破败的院门前。
那扇虽然是用木板拼凑起来的院门,却被擦拭得一尘不染。
整个院子,都透着一股,虽然贫穷,但却不甘沉沦的,顽强的生命力。
“咚咚咚。”
王晓军上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谁啊?”
屋里,传来一个清脆而又带着几分警惕的女声。
“琴姐!是我!晓军!”
“吱呀——”
门开了。
一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粗布衣裤,身材高挑,扎着一个利落马尾的女人,从门后探出了半个身子。
正是孙大琴。
她看起来约莫三十岁上下,虽然因为常年的劳作,皮肤显得有些黝黑粗糙,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像两颗最璀璨的黑曜石,充满了不屈和倔强。
她的五官生得极好,柳叶眉,杏核眼,高鼻梁,樱桃口。
可以想象,如果她生活在城里,无需打扮,都是一个能让无数男人为之侧目的美女。
“晓军啊,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她看到王晓军,脸上立刻露出了一个热情而又爽朗的笑容。
但当她看到王晓军身后,那两个陌生的男人时,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瞬间就闪过一丝警惕。
“琴姐,这两位是我朋友,从县里来,有点事想跟你聊聊。”王晓军连忙解释道。
孙大琴这才把门敞开,让几人进到院子里。
和村里其他人家那种,因为贫穷而显得破败不堪的院落不同。
她家的院子,虽然不大,但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院子的一角,用竹篱笆围着一小块菜地,里面种着几畦绿油油的青菜,在夜色中依旧显得生机勃勃。
另一边,则晾着几件洗得发白的,但却码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孙大琴没有立刻让他们进屋,而是将陈建和马驰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了一遍。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陈建和马驰那双沾满了黄泥的解放鞋上。
那眼神里的警惕,才稍稍退去了一些。
“晓军,你们那进屋说吧。”
孙大琴的屋子,同样不大,但却和院子一样,收拾得一尘不染。
地面,是早已磨得发亮的水泥地,扫得干干净净。
墙上,贴着几张她儿子得过的奖状,虽然纸张已经泛黄,但却被擦拭得没有一丝灰尘。
屋子正中央,摆着一张半旧的八仙桌,桌上放着一个暖水瓶和几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粗瓷碗。
一个看起来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正趴在桌子上,借着那盏昏黄的白炽灯,歪歪扭扭地写着作业。
看到有陌生人进来,他有些害羞地抬起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陈建和马驰。
“狗蛋,快叫叔叔。”孙大琴摸了摸儿子的头,声音里充满了温柔。
“叔……叔叔好。”
“哎,你好,你好。”陈建和马驰连忙笑着应道。
马驰甚至还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块出门前特意准备的水果糖,递了过去。
“来,小朋友,吃糖。”
那孩子看着糖,舔了舔嘴唇,却没有立刻去接。
而是抬起头,用一种询问的眼神,看向了自己的母亲。
孙大琴看着他,笑了笑点了点头。
“谢谢叔叔。”
那孩子这才伸出小手,接过了糖,剥开一颗,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嘴里,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孙大琴给三人倒上了热水,自己则拉过一把小板凳,在他们对面坐下,开门见山。
“说吧,几位大哥,找我有什么事?”
她的性格,就和她的外表一样,直爽,泼辣,不拐弯抹角。
陈建看着她,也没有再绕圈子。
他将那本红色的,印着国徽的证件,再次拿了出来,在她面前缓缓打开。
“孙大琴同志,你好。我们是公安局的。”
孙大琴看着那本证件,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
但很快,那丝错愕,就变成了冷笑。
“公安局?”她嗤笑一声,“怎么?是张家那帮畜生,又想出了什么新花招,来折腾我这个寡妇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敌意和鄙夷。
王晓军连忙解释道:“琴姐!你误会了!这两位领导,是好人!他们是来帮我们的!是来收拾张家那帮畜生的!”
孙大琴看着他,摇了摇头,那张漂亮的脸上,写满了不信。
“晓军,你还是太年轻了。”她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悲凉,“天下乌鸦一般黑。这青川,早就不是我们老百姓的青川了。这里是他们张家的天下。”
她站起身,走到墙边。
“你们知道吗?我男人,李根,他活着的时候,是我们村里,最能干,也最老实的庄稼汉。他一个人能伺候十亩地,一年到头从不闲着。他总说,只要人勤快就饿不死。”
她的眼圈红了。
“可是,就因为我们家,交不起那两千块钱的‘人头税’。他一个四十岁不到的壮劳力,就被他们活活地给累死在了那个窑厂里!”
“人死了,他们连医院都不送!就用一辆破农用三轮车,像拉一头死猪一样给扔回了家!”
“我去找他们理论!结果呢?那个畜生,那个张家的老二,张二河!他竟然……他竟然还想……还想……”
她说不下去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
“我拿着镰刀,从屋里追到村口!我当时就想跟他同归于尽!可惜……可惜,没砍死那个畜生!”
“这三年来,我告了多少次状?跑了多少趟乡里,县里?结果呢?那些当官的,一个个都跟聋子,瞎子一样!把我像傻子一样推来推上去。”
她转过身,死死地盯着陈建和马驰,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你们现在,又跑来跟我说,你们是来帮我的?你们觉得,我还会信吗?”
陈建和马驰,沉默了。
他们知道,在这样一个早已被“公信力”彻底透支的地方,任何慷慨激昂的承诺,都显得苍白而又无力。
许久,陈建才缓缓地站起身。
他没有再去做任何解释。
他只是走到那个还在埋头写作业的孩子面前蹲下身,用一种无比温和的声音问道: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孩子抬起头,怯生生地回答:“我……我叫李望。”
“李望?”陈建笑了笑,“希望的望对吗?”
那孩子点了点头。
“好名字。”陈建摸了摸他的头,“你爸爸妈妈,是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对吗?”
那孩子又点了点头,并用稚嫩的语气说道。
“叔叔……我……我长大了,想当警察!”
这个出人意料的回答,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那孩子看着陈建,继续说道:“我妈说警察,是专门抓坏人的!我要当警察,抓住害死爸爸的坏人!”
童言无忌,却字字泣血。
那稚嫩的声音,让在场的几人,心里都不是滋味。
孙大琴再也支撑不住,她猛地蹲下身,一把将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那压抑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她把脸,深深地埋在儿子的后背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而又痛苦的呜咽。
她不敢哭出声来。
她怕,她怕自己一旦哭出声,就会彻底崩溃。
她怕,她怕自己那脆弱的一面,会影响到她那个早已过分懂事的儿子。
这些年,她在这个早已没有了希望的人间地狱里,之所以还能像一棵打不死的野草一样,顽强地活着。
就是因为,她还有儿子。
许久,她抬起头,直直地看向陈建。
咬着嘴唇,带着狠劲问道:“警察同志,你们想让我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