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一个灰蒙蒙的清晨。
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冗长的悼词。
只有寥寥数人,沉默地站在蝶屋后山一处僻静的空地上。这里能俯瞰整个蝶屋,视野开阔,远处是连绵的山峦。
一口朴素的棺木被缓缓放入新掘的土坑中。里面躺着的,是那个戴着滑稽笑脸面具、身份成谜、最终因悲伤而死的男人。
他没有留下真名,墓碑上或许只会刻上“波波塔塔维奇”这个代号,又或者,什么也不刻。
产屋敷耀哉在天音夫人的搀扶下,亲自到场,他面向墓穴,深深鞠躬,久久未曾起身。
柱们围在墓穴周围。炼狱杏寿郎挺直脊背,火焰般的眉毛低垂,紧握着日轮刀刀鞘,指节发白。
不死川实弥别过头,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脚边是他带来的、一壶未曾开启的清酒。
宇髄天元失去了所有华丽装饰,只是沉默地站着。
甘露寺蜜璃靠在伊黑小芭内身边,无声地流泪,伊黑小芭内则轻轻将一束刚从庭院摘来的、带着露水的紫藤花,放在棺木旁。
富冈义勇站在最远处,身影孤寂,目光落在虚空。
时透无一郎安静地看着泥土一点点落下,眼神里是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
蝴蝶忍没有穿丧服,依旧是她那身紫色的蝶纹羽织,只是颜色似乎比以往更加深沉。
她站在最前面,脸色苍白,但神情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着泥土落在棺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当最后一抔土覆盖上去,隆起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土丘时,她缓缓走上前,蹲下身,将一样东西轻轻放在了坟前。
那不是花,也不是祭品。
是一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她特制的茶叶。旁边,还放着一个空空的小小鱼篓。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方新土,然后决然地转身,没有回头。
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落在新坟上。远处蝶屋的紫藤花,依旧在风中摇曳,送别这个以最离奇方式到来,又以最惨烈方式离去的灵魂。
他归于尘土,带着他所有的秘密、所有的悲伤、以及那份超越了生死的、沉重的爱。
几个月过去,季节在悄然更替,蝶屋的紫藤花开了又谢。
表面上看,蝴蝶忍依旧是那位蝴蝶忍。她依旧会准时出席柱合会议,声音温柔地提出建议;
她依旧会坐诊蝶屋,指尖精准地为队员处理伤口,唇边甚至能漾开那抹无可挑剔的、带着些许距离感的微笑;她依旧会指导香奈乎剑术,语气耐心而平和。
但所有熟悉她的人都看得出,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碎裂了。那不仅仅是悲伤,更像是一种被从内部完全掏空后的死寂。
她的眼眸,那片曾经灵动狡黠的紫水晶,如今只剩下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偶尔有光掠过,也映不出任何波澜。
她的生活仿佛被简化成了两点一线:蝶屋,和后山的那座孤坟。
无论晴雨,无论寒暑,她几乎每天都会去那里。
有时是清晨,带着朝露,她会静静地站上一会儿,然后开始低声诉说,说蝶屋的琐事,说队员的伤情,说她又新配了什么药方,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汇报工作。
有时是黄昏,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在坟茔上。她会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拂去墓碑(如果那算墓碑的话)
上的落叶或尘土,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熟睡之人的脸颊。
而更多的时候,是毫无预兆的。也许只是午后片刻的闲暇,她便会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步走上后山。
然后,甚至不需要任何触发,只要看见那隆起的土丘,眼眶便会瞬间通红,泪水无声地、不断地滚落。
她没有嚎啕,只是安静地流着泪,仿佛这已成了她身体一种自然的、无法控制的机能。
“今天……炼狱先生又和富冈先生吵架了……真是的,一点都没变……”
“香奈乎的剑术又进步了,如果你在,大概又会说她发力方式像甩鱼竿吧……”
“我试了你说的那个方子,确实很有效……谢谢你……”
她对着冰冷的泥土和沉默的墓碑,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仿佛他只是在午睡,她能将他唤醒。
但回应她的,只有穿过林间的风声,和她自己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那坟茔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不仅吞噬了他的生命,也一点点吞噬着她所有的生气和灵魂。
她活着,履行着作为柱和蝶屋之主的职责,但那个会笑、会怒、会阴阳怪气、会因他而展现出各种鲜活情绪的蝴蝶忍,似乎已经随着他一起,被埋在了那抔黄土之下。
留给世人的,只是一具日渐空洞的、名为“蝴蝶忍”的躯壳。
……
……
……
立冬,十一月。秋季的最后一天,被一场冰冷的雨强行划上了句号。
雨丝细密而绵长,带着浸入骨髓的寒意,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雾里。
蝶屋后山的泥土变得湿滑泥泞,草木都耷拉着脑袋,承受着冬日的初次洗礼。
这是他死后的第五个月。
蝴蝶忍依旧来了。
她撑着一把素色的油纸伞,紫色的蝶纹羽织下,比往日多穿了些。
她的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条厚实的、看起来是手工织成的深色围巾,针脚不算特别娴熟,却异常紧密,仿佛织进了所有的思念与无处安放的关怀。
走上后山,雨点击打在伞面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那座孤坟在雨水中显得更加冷清、寂寥。
她走到坟前,像往常一样,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任由伞沿的水珠串成线滴落。
然后,她缓缓蹲下身,将伞稍稍倾向坟冢,任由自己的半边肩膀被雨水打湿。
“今天立冬了,下雨,很冷。”她对着墓碑轻声说,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
她伸出手,指尖拂去石碑上凝结的水珠,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梦境。
然后,她将那条厚厚的围巾,仔细地、一圈一圈地,围在了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石碑上,仿佛这样就能为下面长眠的人抵御地底的寒湿。
围巾很长,她耐心地整理好,让末端自然地垂落。深色的毛线在灰暗的雨景中,成了唯一一抹带着笨拙暖意的色彩。
“我给你织的……可能不太好看,但应该很暖和。”她低声说着,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滑落,混着眼角悄然溢出的温热液体,一起滴落在湿漉漉的泥土里。
她就这样蹲在雨中,守着那座围着围巾的孤坟,仿佛在完成一个无声的仪式,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温暖,对抗整个世界的寒冷和死别。
伞下的空间很小,只够遮住她和那座坟。冰凉的雨意渗透进来,却远远不及她心底那片早已冰封的荒原。
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围巾粗糙的毛线纹理,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她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
“总部里的人……现在都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吞没,带着一种事过境迁后的疲惫淡然。
“没有你担心的那些流言蜚语,也没有人觉得不妥。”
她微微扯动嘴角,像是在笑,弧度却苦涩,“炼狱先生有时会给我带些点心,说是‘弟妹’份的。
宇髄先生不再开那些华丽的玩笑,只是偶尔会拍拍我的肩膀。
连富冈先生……上次遇见时,他对我点了点头。”
雨水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
“甘露寺哭得比我还凶,现在看到我,眼睛还是红的。伊黑先生让镝丸盘在我手腕上,说它能感知情绪,如果我觉得太难过,镝丸会告诉我。”
她的指尖轻轻划过石碑上并不存在的名字痕迹。
“你看,你白担心了。”
她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他们都在用笨拙的方式……照顾你留下的另一半。”
一片被雨打落的枯叶粘在围巾上,她小心地将其拈起。
“所以别再挂念这些了。”
她对着坟墓轻声说,像在哄一个固执的孩子,“我都处理好了。”
雨越下越大,水珠从围巾的毛线缝隙里渗出来,像永远流不干的眼泪。
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与温热的泪水混在一起。
她望着那圈孤零零的围巾,仿佛能透过冰冷的石碑看见那个总是抿着嘴角生闷气的人。
“还再生气呀?”
她声音发颤,像被雨水打湿的蝶翼。
指尖轻轻划过围巾的褶皱,仿佛在抚平某人紧蹙的眉头。
泪水突然决堤。 她俯下身,额头抵着被雨水浸透的围巾,哽咽着哀求:
“别生气了…有空回来,看看我…”
雨水敲打着伞面,像无数根针扎在心上。围巾吸饱了冬雨,沉甸甸地压在坟头,像一场永远无法送达的拥抱。
她在那被雨水浸透的围巾前又停留了片刻,指尖最后一次拂过那湿冷的毛线,仿佛想将最后的温度也留在那里。
然后,她缓缓站起身。双腿因长久的蹲踞而有些麻木,寒意顺着湿透的衣料丝丝渗入骨髓,却远不及心底那片荒芜的冰冷。
她没有再说一句话。
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撑着那把素色的伞,一步一步,踏着泥泞,走下山去。
紫色的身影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通往蝶屋的小径尽头,如同被这无尽的冬雨彻底吞没。
只留下那座孤坟,在凄风冷雨中,沉默地系着那条永远无法温暖它的围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