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冈义勇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没想到自己那片刻的动容会被对方如此清晰地捕捉到,更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句回应。
“波波塔塔维奇”没有看他,依旧低头对付着自己盘子里那些“凉了点”的天妇罗。
声音却不再是平时那副滑稽搞怪的腔调,而是带着一种难得的、平和的认真。
“别在意。” “是,也不是。”
“在年龄上我比你大,”
他顿了顿,仿佛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但你责任重大。”
“就当是……照顾吧。我是这么想的。”
没有居功,没有刻意讨好,甚至没有期待回应。他只是平静地阐述了两个事实——
他年长,富冈义勇肩负重任——
然后将那份不着痕迹的迁就与体贴,轻描淡写地归结为一种基于此的、理所当然的“照顾”。
富冈义勇沉默地听着。
他忽然意识到,身边这个看似永远没个正形、戴着面具隐藏真容的家伙,其内里或许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深沉和通透得多。
那副插科打诨的外表下,藏着的是历经岁月打磨的洞察力,以及一种……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温柔。
富冈义勇没有说什么,只是再次夹起一块天妇罗。
有些东西,无需言谢,记下便是。
这顿原本可能充满噪音和麻烦的午餐,在一种奇异的、心照不宣的平静中,悄然接近尾声。
那块天妇罗在富冈义勇的舌尖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味道。
记忆如同沉寂的深潭被投入石子,猛地翻涌上来——那两个身影,那两张早已在岁月中模糊却从未真正忘却的脸。
(“义勇,别总是一个人扛着。”)
(“我们年纪比你大些,照顾你是应该的。”)
是锖兔。 是真菰。
他们当年,也总是这样。
在他固执地想要承担一切时,在他因为自身的“特殊”而倍感压力时。
他们会用各种笨拙或直接的方式,将更好的东西留给他,将更轻松的位置让给他,然后用那种带着点无奈又无比坚定的语气,说着类似的话。
(“别在意。”) (“就当是照顾吧。”)
那份毫无保留的、基于年长和责任感的呵护,曾是他灰暗训练岁月中为数不多的暖色。
富冈义勇握着筷子的指节微微收紧。
他从未想过,会在这样一个截然不同、甚至有些古怪的同行者身上,再次感受到几乎一模一样的东西。
这份突如其来的、跨越了时空的既视感,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他冰封的外壳,触及了内里某个柔软而酸涩的角落。
他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其中一闪而过的、复杂的情绪。
他没有再看对面的人,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继续沉默地、一口一口地,将那份带着余温的天妇罗吃完。
这一次,他品尝到的,不仅仅是食物的味道。
两人用完午餐,沉默地离开了饭店。细雪依旧未停,给安静的街道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白毯。
“好了好了,吃饱喝足,该干活了!”
“波波塔塔维奇”拍了拍肚子,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活力,仿佛刚才那段短暂的认真对话从未发生过。
“巡逻巡逻!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老乡!”
富冈义勇没有反对。
任务要求侦查了解情况,在周边区域巡逻,排查隐患,本就是分内之事。
更何况,正如这家伙所说,若能借此机会帮民众做些小事,改善一下鬼杀队在普通人眼中或许有些神秘甚至疏离的形象,也并非坏事。
于是,在这座刚经历过鬼物袭击、尚存一丝不安的小镇上,出现了这样一幅奇特的景象:
一位身着左右花色羽织、表情冷峻、眼神锐利的剑士,沉默地走在前面,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街道的每一个角落,感知着任何可能存在的异常气息。
而另一位,戴着滑稽笑脸面具,腰间不伦不类地挂着两把白鞘刀,则像个多动症患者一样。
时而跑到路边帮年迈的店主清扫门前的积雪,时而扶一把在湿滑路面上踉跄的行人。
时而又对着玩耍的孩子做几个鬼脸(虽然隔着面具效果不佳),嘴里还不停地叽叽喳喳:
“大爷您小心点!这路滑!\"
“哎呀呀,小朋友,雪球不能往人脸上扔哦!”
“老板娘,这招牌有点松了,我帮您紧一紧!”
他的行为与身旁那位冷面剑士形成了鲜明对比,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起初,人们对于这两位装扮奇特的人还有些畏惧和好奇。
但渐渐地,那份畏惧在那面具男过于“亲民”甚至有些搞怪的举动中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困惑和些许的好感。
富冈义勇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依旧沉默,却没有阻止。
他只是更加专注地履行着自己警戒的职责,将后方那略显嘈杂的“形象改善工程”全权交给了那个似乎乐在其中的家伙。
或许,这种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或者说,一个冷脸一个热脸)的组合,意外地能起到不错的效果。
至少,在这飘雪的午后,这座小镇的街道上,因为他们的存在,多了一丝并不算太违和的生气。
……
……
……
傍晚时分,两人找到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旅馆,准备入住,明日再继续巡查。
走到前台,“波波塔塔维奇”十分自然地对着老板说道:“老板,一间房,谢谢!”
跟在后面的富冈义勇闻言,脚步猛地顿住,一向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裂痕,他看向那个自作主张的家伙,眉头紧锁,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解和一丝被冒犯的冷意:
“一间?” “你在想什么啊。”
“波波塔塔维奇”立刻转过身,凑到富冈义勇身边,搓着手,用那种混合着“精打细算”和“可怜兮兮”的语气解释道:
“哎哟喂,我的富冈大人啊!您想想看!”
他压低声音,“总部给咱们这趟出来的公款就那么点儿!我估摸着,就是因为只是‘巡逻’任务,所以经费才抠抠搜搜的!”
“咱们之后几天总不能天天睡大街吧?这大冬天的,多冷啊!省着点花,说不定还能多吃两顿好的呢!”
他说得情真意切,仿佛他们真的是两个因为经费不足而不得不挤一挤的穷酸队员。
富冈义勇看着他,又看了看前台老板那略显古怪的眼神,一时语塞。
他确实对经费没什么概念,平时也极少在意这些琐事。
但……两个大男人挤一间房?
他本能地觉得不妥,尤其是跟这个吵闹不休、行为难以预测的家伙同处一室……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疼。
然而,“波波塔塔维奇”还在那里絮絮叨叨地算着账,什么“省钱买鲷鱼烧”,什么“万一后面有急用”,听起来似乎……也有那么点道理?
富冈义勇陷入了沉默的挣扎。
理智上觉得不妥,但对方给出的理由(至少表面上)是为了任务经费着想。
他向来不擅长处理这种人际和琐事上的纠缠。
最终,在“波波塔塔维奇”那“真诚”的目光注视下,富冈义勇极其勉强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算是默许了。
(……算了。)
他只能在心里期望,这家伙晚上睡觉时,能安静一点。
开好房间,两人先后去旅馆的浴场泡了澡,洗去一身的寒气与疲惫。
回到那间略显狭小但还算整洁的和室后,“波波塔塔维奇”
便极其自然地将自己那两把白鞘刀——“石灯笼切”与长曾弥虎彻胁差——解下。
随手放在了房间中央的矮桌上,与富冈义勇那柄日轮刀并排放在了一起。
三把刀静静地躺在那里,风格迥异,却莫名构成了一幅奇异的画面。
随后,他便盘腿坐下,开始了他的“每日汇报”,从帮忙扫雪的老大爷有多健谈,到街角那家点心铺的丸子味道不错,喋喋不休,事无巨细。
富冈义勇则安静地坐在对面,擦拭着自己的日轮刀,偶尔发出一两个单音表示自己在听,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波波塔塔维奇”提到:
“哦对了!今天下午不是路过那个山脚吗?我遇到一个卖炭的少年,就住在那边山上,看着挺朴实的。这大冬天,山里黑得早,也不知道会不会有鬼摸上去哦……”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点不经意的担忧。
富冈义勇擦拭刀身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了他一下,语气平淡:
“实在担心,明天去看看。”
他并非出于多大的同情,更多的是出于职责——排查一切潜在风险。
“波波塔塔维奇”立刻点头:
“行吧!那明天顺路去看看!”
说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从随身的行李里摸出两个红彤彤的苹果,又顺手拿起了桌上那把长曾弥虎彻的胁差。
“嘿嘿,吃苹果吗?我削一个!”
富冈义勇看着他拿起那柄由江户名匠呕心沥血打造、堪称艺术品的名刀,动作熟练地开始削苹果皮,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一把好刀……)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用这等名刀削苹果,恐怕也只有这家伙干得出来。
但看着对方已经利落地削了起来,并将第一个削好、切成块的苹果递到他面前时,富冈义勇最终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伸手接过。
苹果很甜,很脆。 只是看着那柄刚刚削过苹果、刀刃上还沾着些许果汁的虎彻胁差,富冈义勇的心情,依旧有些复杂难言。
这一夜,在某人持续的絮叨和啃苹果的声音中,缓缓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