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屋外那死寂而压抑的守望相比,蝴蝶忍的病房内,此刻正上演着一场与死神争分夺秒的、混乱到极致的战争。
“纱布!快!更多的纱布!”
“血止不住!按住她!小心别让她伤到自己!”
“银针!快施针护住心脉!”
“药!我之前熬的参附汤呢?!快灌下去!”
原本宽敞的病房此刻显得拥挤不堪。数名蝶屋最顶尖的医生和护理人员围在榻榻米边,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焦急和汗水。
原本素净的床褥已被暗红色的血污浸染得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苦涩的药味。
蝴蝶忍躺在那里,双目紧闭,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
她的身体无意识地痉挛着,每一次咳嗽都会带出新的、触目惊心的鲜血,溅落在她紫色的蝶纹羽织和周围忙碌的人们身上。
更让人心惊的是,两道浓稠的、暗红色的血泪,正不断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在她苍白的面颊上留下蜿蜒的痕迹,仿佛连灵魂都在哭泣、在流血。
“怎么会这样?!刚才脉象明明稳住了!”
一位年长的医生一边快速下针,一边嘶哑地低吼,他的手因为焦急而微微颤抖。
“是心神彻底崩溃了!悲恸过度,郁结于心,直接冲击了心脉和目络!”
另一位医生试图用干净的纱布按住她吐血的嘴,但鲜血很快又将纱布浸透。
“参附汤!快!吊住这口气!”
有人端着药碗,试图撬开她紧咬的牙关,但药汁混着鲜血不断从嘴角溢出。
“忍大人!撑住啊!”
护理人员带着哭腔呼喊,徒劳地擦拭着她脸上的血污。
器械碰撞声、急促的指令声、压抑的惊呼声、还有病人那痛苦而微弱的呛咳声……交织成一曲绝望的交响。
所有的医术、所有的药剂,在此刻都显得如此无力,他们仿佛是在用竹篮打水,拼命想要留住那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力,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情况不断恶化。
老医生冲回房间,看到这比之前更甚的混乱景象,心直接沉到了谷底。
他扑到床边,手指搭上蝴蝶忍那几乎感觉不到脉搏的手腕,脸色瞬间变得比病人还要难看。
(这已经是……灯枯油尽之兆了啊……)
屋内的混乱与绝望,与屋外那片死寂的、由柱们构筑的悲伤壁垒,形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所有人都在这突如其来的、无法理解的灾难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助。
……
……
……
在她的内心世界里,时间仿佛定格在某个温暖的黄昏。总部熟悉的台阶,远处绵延如紫色瀑布的紫藤花,暖金色的阳光将一切都镀上柔和的边。
他和她并肩坐着,如同无数个平凡的傍晚。
“我心好疼。” 蝴蝶忍轻声说,声音带着现实世界中无法流露的脆弱。
他转过头,脸上是她熟悉的、带着点无奈却又包容的笑意:“现在……明白我的痛苦了?”
几乎是本能地,蝴蝶忍立刻用起了她最擅长的武装,语气带着刺:“啊啦,先生这是在炫耀自己经验丰富吗?还是觉得我终于能‘感同身受’了,很得意?”
可这一次,那些尖锐的话语只持续了短短几秒,便再也说不下去了。所有的伪装在绝对的真实面前,土崩瓦解。
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我不该逼你。”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着看透一切的了然:“别扭的人,第一时间总是怪自己,不是吗?”
他伸手,想像现实中那样揉揉她的头发,指尖却仿佛穿过光影,“没关系的。”
“我……太想把你从那个笼子里拉出来了。”
她终于承认了那份潜藏的焦急。
“我知道。” 他平静地回应。
“我忘了……我才是那个更需要你的人。”
她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滴在心灵世界的台阶上,却没有任何痕迹。
“其实……我答应过‘她’,以后由我来照顾你。用我自己的方式……可我太着急占有了,因为……我真的很爱你。”
他听着这迟来的、毫无保留的坦白,笑容变得愈发温柔:
“那很好啊。你看,你在这里,不也没忍心真的骂我几句吗?”
蝴蝶忍抓住这片刻的温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急切地哀求:
“能不能……别离开?我不能失去你…………我好痛苦……”
他看着她,眼神里是彻底的释然和怜惜,柔声安抚:
“没事的,我不走。你想在这里待多久,都可以。”
这句话像是最有效的镇定剂,让蝴蝶忍狂乱的心暂时安稳下来。
她信了,仿佛只要留在这个有他的黄昏里,一切就都不会改变。
然而,他却缓缓地低下了头,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不容更改的决绝:
“可是……对不起啊。”
“这次,我不能迁就你了。”
蝴蝶忍的瞳孔猛地收缩,刚刚安稳的心瞬间被无尽的恐慌攫住!她绝望地摇头,语无伦次:
“不能……不能!不不不!不要……我求你……不要……!”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却发现自己正在从他的世界里抽离。
无论她如何哭喊、如何哀求,都无法改变那正在发生的、残酷的分离。
而与此同时,在现实世界中,那具被医生们判定为灯枯油尽、不断呕血的身体,却以一种医学无法解释的速度,奇迹般地开始稳定。
脉搏逐渐变得强健,呼吸趋于平稳,连那骇人的血泪和呕血,也不知在何时悄然停止……
仿佛有什么力量,强行切断了与痛苦的根源的联系,用彻底的、永恒的离别,换回了她肉体的生机。
她用最绝望的清醒,感知着他的第二次死亡,以及他用这死亡为她换来的、没有他的未来。
就在医生们几乎要放弃,准备宣布最终噩耗的那一刻——
病床上,蝴蝶忍猛地睁开了眼睛。
不是虚弱地、迷茫地睁开,而是瞬间清明,仿佛从未昏迷过。
她原本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血色,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
所有濒死的征兆,如同潮水般骤然退去,快得让围在床边的医生们全都僵住了,手里还拿着沾血的纱布或银针,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
(……好了?) (就这么……瞬间好了?!)
这完全违背了医理!
蝴蝶忍没有理会周围惊愕的目光,她的视线在恢复清明的第一秒,就精准地、缓缓地转向了房间的另一侧。
那里,另一张病床上,静静地躺着一个被洁净白布完全覆盖的身影。
白布之下,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
没有预想中的崩溃哭喊,没有撕心裂肺的质问,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外露。
她的脸上,是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沉寂。
她用手撑住床沿,试图起身。身体还有些虚弱,脚步虚浮,但她固执地、一步一步地,挪到了那张盖着白布的床前。
体力终究不支,她“咚”的一声,双膝跪倒在了冰冷的榻榻米上。
她伸出手,动作极其轻柔地,掀开了白布的一角,露出了下面那只苍白、冰冷、还残留着些许暗红色血痕的手。
她小心翼翼地,用自己温热的手掌,捧起那只冰冷的手,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
然后,她缓缓地、郑重地,将他的手,重新放回了白布之下,细心地为他掖好边缘,仿佛怕他着凉。
做完这一切,她跪坐在那里,微微倾身,对着白布之下再无回应的他,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模仿来的、轻柔飘忽的语调,开口说道:
“嘿……” “想聊聊吗?” “我好想你……”
这语气,这用词,赫然是当初在那个混乱的、疲惫时,他误将她认作茉莉时,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她此刻,完美地复刻了那一刻,那个她曾为之茫然、如今却成了刻骨铭心记忆的瞬间。
她顿了顿,脸上甚至浮现一个极淡、极虚幻的微笑,仿佛沉浸在某种回忆里,声音轻得像梦呓:
“我突然觉得……有一个人,能这么爱我……好幸福……”
“你觉不觉得……我好傻呀?”
她在问他,用着他曾经对“茉莉”说话的方式,问着那个已经无法回答的他。
就在这时,主治医生颤抖着手,轻轻推开了房门。
他看着门外守候了一夜、形容憔悴的主公和柱们,张了张嘴,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复杂到极致的通报:
“她醒了。”
然后,他侧开身,让出了视线,声音沙哑地补充道,带着一种不忍与无力:
“各位……你们……自己看吧。”
门外的众人,迫不及待地将目光投向屋内,看到的,便是蝴蝶忍跪坐在盖着白布的遗体前,用一种平静到诡异的神情,对着亡者喃喃自语的画面。
这景象,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碎。
……
她脸上那强装出的、模仿来的虚幻笑容,在对上白布下无声的沉寂时,终于再也维持不住。
她仿佛能感受到,那白布之下,他残存的意识或因她的话语而涌起的巨大悲伤与不舍。
她扯了扯嘴角,想继续那故作轻松的语气,声音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可你……为什么哭了?”
“好吧好吧………”
像是在安抚一个闹别扭的孩子,带着无尽的温柔与心疼。
可这句话出口的瞬间,她自己的防线也彻底崩溃了。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她猛地低下头,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地板,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哽咽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句跨越了生死、承载了两份挚爱的话语,艰难地、一字一句地挤出来:
“下辈子……” “你还愿意找我……” “我还愿做你爱人。”
这不是她自己的话。
这是茉莉的遗言,是那个她未曾谋面、却仿佛早已相识的女子,在生命尽头对丈夫最后的祈盼与约定——“下辈子,你还愿意来找我,我等你。”
此刻,蝴蝶忍篡改了这句话。
她没有说“我等你”,而是说“我还愿做你爱人”。
这细微的改动,是她以自己的方式,同时接纳了他的过去与现在,承认了茉莉的存在,也宣告了自己不顾一切的、延续至来生的爱。
她将自己融入了这个悲伤而深情的轮回,许下了比等待更主动、更坚定的承诺。
她跪在冰冷的榻榻米上,对着逝去的他,复述并改写了另一个深爱他的女子的遗言,完成了某种跨越时空的交接与誓言。
这一刻,她的爱,与茉莉的爱,以一种残酷而壮烈的方式,合而为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