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征北将军行辕。
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厅堂内铜盆中的炭火兀自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将吕布的身影投映在墙壁上,拉得很长。他端坐于主位,沉静的面容上看不出太多波澜,唯有指尖在长案边缘无意识的轻叩,泄露着内心的审慎与权衡。
案几上,数份来自不同方向的军报摊开着,墨迹犹新,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
雁门方向,张绣送来急报,言及已击退小股乌桓游骑的试探,但侦知峭王主力似有异动,恐将大举南下,提请增援戒备。字里行间透着边地特有的紧张。
河内方面,关羽、张飞的呈文则详细记述了月余来清剿黑山贼寇的成果,屡破其寨,然贼众依托太行山险,败则遁入深山,难以根除,战事陷入胶着。
壶关前线,徐晃的军报最为急切。连日强攻虽给高干巨大压力,杀伤守军甚众,然壶关天险,守军依托坚城殊死抵抗,急切难下。徐晃再次恳请分兵北上,或寻隙另辟战场,言语中透露出对僵局的焦虑以及对全局的担忧。
而最引吕布注目的,是那份刚刚由心腹快马送抵、封着火漆的兖州密报。上面以简练而精准的文字,勾勒出东南方向那场决定性的血战:乐进如何率两千死士潜渡黄河,如何于万军之中焚毁阴安数万斛粮草,引得袁绍雷霆震怒;袁绍又如何集结颜良、文丑、淳于琼各部,倾尽全力对濮阳发动了开战以来最猛烈的总攻。情报末尾提及,袁军猛攻竟日,尸积如山,濮阳城垣多处破损,摇摇欲坠却终究未破,然曹操守军伤亡殆尽,已无力再战。袁绍大军似已后撤,有退往黎阳休整的迹象。
吕布的目光在地图上缓缓移动,从濮阳到黎阳,从晋阳到壶关,再到雁门、河内。每一个地名背后,都是错综复杂的势力与瞬息万变的战机。陈宫坐于下首,眉头紧锁,目光同样在地图上逡巡,堂内只闻炭火轻微的爆裂声。
良久,吕布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如古井深潭:“公台,各方消息汇于此处,袁本初暂敛锋芒,曹操苟延残喘,并州四面之局,你有何见解?”
陈宫闻言,深吸一口气,捋须沉吟道:“主公,袁本初濮阳一役,虽未竟全功,未能一举擒杀曹操,然其战略意图,恐已达成大半。曹操经此血战,精锐折损,城防残破,物资匮乏,元气已然大伤,非经年累月难以恢复。换言之,短期内,曹操已无力对袁绍侧翼构成实质性威胁。袁绍可以放心,至少是部分放心地将目光转向西线。”
他的手指虚点地图上的晋阳位置:“我并州新定,犹如利刃抵于袁绍背心。此前他全力对付曹操,尚可容我喘息,如今曹操已残,我并州便成为他下一个必须拔除的眼中钉,肉中刺。其退兵黎阳,名为休整,实则必是为下一步图谋我并州积蓄力量,调整部署。阴安粮草被焚,固然令其难受,然以其河北底蕴,远未至伤筋动骨之境地,支撑一场针对我部的战事,绰绰有余。”
吕布微微颔首,陈宫的分析与他心中推演不谋而合。袁绍并非庸主,其在濮阳的最后一搏,既是想彻底消灭曹操,亦是为自己下一步的战略扫清障碍。如今障碍虽未完全清除,却也暂时失去了威胁,轮到自己这个在他背后“捅刀子”的新晋势力承受压力了。
“以你之见,袁绍下一步,将如何用兵?”吕布再问,语气平静,既是考校,亦是借机梳理自身思路。
“无非两条路,或兼而有之。”陈宫伸出两根手指,目光锐利,“其一,主力自邺城西进,经滏口陉,汇合壶关高干,以泰山压顶之势,正面强攻我军。此乃阳谋,倚仗其兵力雄厚。其二,分兵北上,增强张合所部,授其更多权柄与兵力,使其能自井陉、飞狐径等小路多路并进,自东面威胁晋阳,牵制我军主力。若两者并举,则令我首尾难顾,陷入被动。”
吕布起身,踱至地图前,深邃的目光久久凝视着壶关的位置。徐晃还在那里与高干苦苦鏖战。“壶关天险,名不虚传。强攻之下,纵能破关,亦必付出惨重代价。袁绍刚在濮阳城下碰得头破血流,损兵折将,短期内未必有魄力再啃一块更硬的骨头。而且……”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他定然料定,我会在壶关方向重兵布防,以逸待劳。”
“主公之意是……袁绍会将重心放在张合方向?”陈宫若有所思,手指不自觉地敲打着榆次一带。
“未必是全部重心,但张合此人,用兵沉稳,善筑垒,能得军心。此前兵力不足,尚能与我周旋。若得袁绍增援,哪怕只是部分精锐与充足粮秣,便可从一颗牵制我的钉子,化为一柄刺向我腹地的利剑。”吕布的手指从邺城缓缓划向榆次张合的防线,“届时,再辅以黑山贼在南方滋扰,乌桓于北面施加压力,则我军四面受敌,主动权尽落袁绍之手。”
这便是实力带来的从容。袁绍可以承受局部失利,可以暂时退却,但他有足够的本钱多路布局,慢慢收紧绳索,挤压对手的生存空间。
“那我军……当如何应对?”陈宫看向吕布,眼神中带着探询。局势已然明朗,袁绍的下一步行动呼之欲出,留给吕布决策和反应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吕布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扫过地图,从并州北部的群山,扫过中部的盆地,最终定格在这片他刚刚立足的土地上。他的眼神逐渐变得锐利,如同鹰隼锁定猎物,一股决断的气息弥漫开来。
“袁绍欲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以势压人?”吕布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我偏不让他如愿!他料我新得晋阳,必先稳固根本,安心防守,消化战果?我偏要在他以为最不可能之时,再动一动!”
他猛地一掌拍在地图上的太原郡区域,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并州必须尽快真正握于我手!唯有将此地打造成铁板一块,我等方有与袁绍周旋甚至抗衡的根基!高干盘踞上党,倚仗壶关之险,便如鲠在喉!此患不除,我并州永无宁日!”
“主公欲调集兵力,再攻壶关?”陈宫一惊,“此刻若分兵强攻,一旦张合得到增强,引兵来犯,晋阳危矣!”
“非是强攻。”吕布打断他,眼中闪烁着他赖以成名的、那种介于勇猛与狡黠之间的光芒,“袁绍大军新退,注意力正由东南转向西面,部署尚未完成。高干得知其主力后撤,外援暂失,心态必然惶恐又存侥幸。此正是战机!”
他不再犹豫,语速加快,指令清晰:
“第一,即刻以密令传谕徐晃!”吕布语气斩钉截铁,“停止对壶关之强攻,即刻转为围困与佯动相结合。多设营垒,广布旌旗,夜间多增灶火,务必营造出我军主力仍在关前,攻势不减之假象。然其麾下能战之精锐,需秘密、迅速向晋阳方向靠拢集结,听候新的调遣!我要让高干感觉压力仍在,却又摸不清虚实,不敢轻易出关,亦不敢放松戒备!”
此乃疑兵之计,旨在麻痹高干,使其成为一步死棋。
“第二,加派精锐斥候,多路并出,严密监控榆次张合大营之一举一动!尤其要探查邺城方向是否有援军、粮秣辎重运抵!我要确知张合实力增强之具体规模与时间!”
知己知彼,方能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战机。
“第三,传令张绣!”吕布的目光投向北境雁门,“命其停止向北冒进寻战,即刻收缩防线,依托险要城塞坞堡,坚壁清野,采取守势。乌桓若以小股兵力来袭,则寻机歼之;若其大队人马南下,则避其锋芒,凭险固守。其首要之务,乃拖住乌桓,不使其大规模南下威胁晋阳侧后即可,不必贪功求战!”另,让其派遣麾下得力骑将(如胡车儿),引一部精骑,秘密南下至晋阳附近待命,听候调遣,以备突击之用!”
北线以求稳为主,确保侧翼安全,同时抽调机动骑兵增强突击力量。
“第四,”吕布看向陈宫,语气凝重,“公台,晋阳及周边郡县之安抚、整顿、后勤诸事,需你亲自统筹,加快进行!清点府库,整编降卒,甄别官吏,征募训练青壮。我需要尽快得到一支熟悉并州风土、可供驱策的新力军!时间,此刻最是宝贵!”
内政根基,是支撑军事行动的血脉,必须尽快理顺。
陈宫一一记下,但仍有一丝疑虑:“主公,调回徐晃将军之精锐,集结可用之兵,莫非是准备……”
吕布嘴角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手指重重地点在地图上,位于晋阳与榆次之间的某处——兹氏。
“袁绍以为我会死守晋阳,或继续猛攻壶关。我偏要在他注意力转移、部署未定,张合或许尚未得到充分增强之前,集中力量,以快打慢,先敲掉张合这颗越来越危险的钉子!至少,要打得他龟缩不出,再不敢西窥晋阳!”
他的计划大胆而凌厉。旨在利用袁绍主力后撤、高干被疑兵所惑、张合可能正处于力量青黄不接的关键时间窗口,集结手中所有可用的机动兵力——包括即将调回的徐晃部、张绣部部分骑兵、晋阳整编的新军以及他自己的并州狼骑——形成局部优势,主动东进,寻求与张合进行一场决定性的野战!
若能一举重创甚至击溃张合,则并州东部屏障洞开,吕布的战略纵深将极大拓展,军心士气亦将大振,更能狠狠挫伤袁绍西进的锐气。即便不能全歼,也要将张合部打得失去进攻能力,牢牢压制在榆次以东,为接下来彻底解决高干、稳固整个并州,赢得至关重要的喘息之机和战略主动。
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袁绍的反应速度,赌的是张合当下的真实兵力与备战状态,赌的是他吕布麾下这支成分复杂的军队的凝聚力和战斗力,更赌他自己对时机的把握和战场决断。
然而,身处四战之地,强敌环伺,有时机会如同白驹过隙,不敢行险一搏,便只能步步被动,最终被强大的对手慢慢绞杀。
“诸令即刻发出!不得延误!”吕布斩钉截铁,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告诉徐公明,动作务必要快,行军务必要隐秘!”
陈宫看着吕布眼中那熟悉而又令人心折的决绝光芒,知道主公已下定决心,要行此险中求胜之策。此策若成,则并州局势或将海阔天空;若败,则恐万劫不复。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疑虑压下,躬身肃然一礼:“宫,领命!必竭尽全力,助主公成就大业!”
晋阳这台战争的机器,随着吕布一声令下,再次低沉而高效地运转起来。无形的涟漪以晋阳为中心,迅速向壶关、向雁门、向四方扩散。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东方,投向了那个即将决定并州命运的方向。吕布要在袁绍彻底转过身来之前,抢先出手,以攻代守,将这盘看似被动的棋局,重新纳入自己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