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独立下床行走,像推开了一扇沉重的枷锁。虽然步伐依旧虚浮,需要扶着墙壁缓慢挪动,但这点微不足道的自由,却让我干涸的心底,渗进了一丝久违的空气。
陆砚深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透明。
自从那次搀扶被躲开后,他彻底退守到了一个安全的距离。这个距离,通常是以病房的门为界。他很少再长时间待在房间里,大多时候,只是定时送来温水和护士交代的餐食,轻手轻脚地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迅速离开,像一道无声的影子。他的目光不再敢长时间停留在我身上,往往只是飞快地扫过,确认我无恙后,便仓皇垂下,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僭越。
他变得很小心。小心到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惊扰了我。
这种小心翼翼,比之前的忏悔和痛苦,更让我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它像一张柔软的、却无处不在的网,密不透风地笼罩着这间病房。我知道,他在用他的方式赎罪,在用他的退让,卑微地祈求一丝渺茫的转机。
但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就像那束白色郁金香,花瓣的边缘已经开始微微卷曲,失去了最初的水润光泽。再精心的养护,也阻止不了它走向凋零的过程。
出院的日子,定在明天早上。
这个信息,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圈圈涟漪。不是喜悦,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对“下一步”的本能规划。离开这里,然后呢?
我没有答案。但我知道,我必须离开。离开这间充斥着消毒水、悔恨和过度小心的病房,离开这道如影随形的、充满负罪感的目光。我需要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可以自由呼吸的空间,哪怕那个空间狭小、简陋。
下午,趁着陆砚深被主治医生叫去办公室谈最后的注意事项,我扶着墙壁,慢慢走到了护士站。
值班护士认识我,看到我过来,露出温和的笑容:“沈小姐,怎么自己过来了?需要什么按呼叫铃就好。”
“谢谢,”我声音还有些轻,但足够清晰,“我想办理出院手续。”
护士愣了一下,看了眼时间:“出院?陆先生刚刚和医生去……手续一般明天早上办也可以的。”
“我现在就办。”我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麻烦你了。”
护士看了看我,又看了眼医生办公室的方向,似乎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的,您稍等,我帮您打印单据。”
办理手续的过程很简单。签几个字,结清费用(我知道,这必然是陆砚深早已安排好的),拿到出院小结和注意事项的单子。我的行李少得可怜,只有几件住院后陆砚深让人送来的换洗衣物,和一个装着我之前衣物的袋子,一直放在病房的柜子里。
我回到病房,动作缓慢却有条理地开始收拾。将病号服换下,叠好放在床头。穿上自己的旧衣服,棉质的布料摩擦着新生的疤痕,带来些许异样感,但这感觉真实,是属于“沈清弦”的,而不是“病人沈清弦”的。
我把那几件不多的衣物塞进袋子,拉上拉链。动作间,牵扯到腹部的伤口,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我停下动作,缓了缓。
这痛楚提醒着我,发生了什么。
也提醒着我,为什么必须离开。
当我提着那个轻飘飘的行李袋,拉开病房门时,走廊里空无一人。阳光从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光影。空气里是医院特有的味道,但多了一丝流通的自由。
我没有回头。
一步,一步,扶着墙壁,朝着电梯口走去。脚步很慢,却很稳。每一步,都离身后的那个房间,那个空间,那个人,远一点。
电梯从一楼缓缓上升。
数字不断跳动。
就在电梯门“叮”一声打开,我正要迈步进去的时候——
身后传来一阵急促到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撕裂般的、带着巨大恐慌的呼喊:
“清弦——!”
我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陆砚深几乎是冲过来的,却在距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刹住脚步,不敢再靠近。他跑得太急,呼吸粗重不堪,胸膛剧烈起伏,脸色是骇人的惨白。他看着我手里的行李袋,看着我已经换上的自己的衣服,眼神里是全然的不敢置信和天塌地陷般的绝望。
“你……你要去哪里?”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剧烈的颤抖,“我送你……或者,我帮你安排住处……哪里都可以……”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慌让他失去了往常所有的冷静和威严,只剩下最本能的、想要抓住点什么的仓皇。
我看着眼前缓缓闭合的电梯门,映出他狼狈而痛苦的身影,模糊不清。
然后,我慢慢地,转过了身。
第一次,真正地、平静地,看向他。
他的样子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糟糕。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化不开的墨,脸颊凹陷,下巴上冒出了新的胡茬,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只剩下一副摇摇欲坠的骨架。
我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太多的波澜。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这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指责都更具杀伤力。
他在我这样的目光下,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晃,眼中那点卑微的希冀,像风中残烛,迅速熄灭。
我迎着他的视线,唇瓣微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
“不用了。”
顿了顿,我加上了那个疏离到刻骨的称呼。
“陆先生。”
他的瞳孔骤然紧缩,像是被这两个字狠狠刺穿。
然后,我说出了最后三个字。
“我们两清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脸上瞬间灰败绝望的神情,不再听他喉咙里发出的那种类似呜咽的破碎声响,决绝地转过身,迈步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在我身后,缓缓地、无情地合拢。
将他的世界,彻底关在了门外。
电梯下行。
失重感传来。
我靠在冰冷的梯壁上,缓缓闭上眼。
两清了。
陆砚深。
你用你的悔恨和这几日的守候,还了你欠我的命。
我用我的离开和这句“两清”,斩断我们之间最后一点纠葛。
从此。
一别两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