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合拢的瞬间,像一道沉重的闸门,隔绝了身后那个充斥着绝望和消毒水气味的世界。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机械运行的轻微嗡鸣,和我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失重感传来,身体本能地晃了一下,我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冰凉的梯壁,稳住身形。
数字不断跳动,从顶层一路向下。
“两清了。”
这三个字,像淬了冰的刀刃,不仅斩向了他,也划过了我自己。心口某个地方,传来一阵细微的、迟来的钝痛,但很快就被一种近乎麻木的空洞所取代。我不允许自己回头,也不允许自己细想。现在,我只想离开。
“叮——”
一楼到了。
电梯门缓缓打开,医院大厅嘈杂的人声和光线瞬间涌了进来,与顶楼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我深吸一口气,提着那个轻飘飘的行李袋,迈步走了出去。
脚步依旧有些虚浮,但每一步都踩得很稳。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照进来,有些刺眼。我微微眯起眼,适应着这久违的、属于外界的光亮。周围的人行色匆匆,有焦急的家属,有穿着病号服散步的病人,没有人会多看一眼我这个提着简单行李、面色苍白的出院者。
这很好。
我需要的就是这种不被注意的普通。
我朝着医院大门走去,尽量靠着墙边,避开人流。腹部的伤口在行走时传来隐隐的牵扯感,提醒着我此刻的虚弱。但我没有停下。
走到医院门口,炙热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夏末的余温和城市特有的尾气味。车流不息,人声鼎沸。我站在台阶上,微微有些眩晕,仿佛从一个被按了静音键的世界,突然被抛入了喧嚣的洪流。
我需要一辆出租车。
我抬起手,正准备招呼不远处一辆空车。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强烈的、如芒在背的感觉,猛地攫住了我。
我没有立刻回头。
而是保持着伸手的姿势,目光透过面前玻璃门的反光,极其缓慢地、不动声色地向后扫去。
就在我身后十几米远的地方,医院大厅的一根立柱旁,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陆砚深。
他果然跟来了。
他没有靠近,就那样僵立在柱子投下的阴影里,像一尊失了魂的雕像。阳光勾勒出他消瘦到近乎嶙峋的轮廓,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死死地锁定在我身上,里面翻涌着巨大的痛苦、恐慌,还有一种近乎卑微的、不敢上前的小心翼翼。
他不敢拦我。
他甚至不敢让我发现他在跟着。
他只是像个影子,固执地、绝望地缀在后面,仿佛只要视线里还有我的存在,他就能勉强维系住那根即将崩断的神经。
一辆空车驶近,停在我面前。
我拉开车门,弯腰坐了进去。动作牵扯到伤口,让我轻轻吸了口气。
“师傅,麻烦随便找家干净的连锁酒店。”我报出目的地,声音尽量平稳。
车子缓缓启动,汇入车流。
透过车窗的后视镜,我看到那根立柱旁的身影,在我上车的一瞬间,猛地动了一下。他几乎是踉跄着冲下台阶,仓皇地四处张望,然后像发现了救命稻草一般,冲向路边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那是他的车。
他迅速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动作快得近乎狼狈,完全失了平日里的从容。
我们的出租车在前,他的车很快跟了上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一个沉默而固执的幽灵。
司机似乎并未察觉,专注地开着车。
我看着后视镜里那辆紧紧跟随的黑色轿车,心里一片平静,甚至有些想笑。
看吧,陆砚深。
这就是我们之间无法改变的模式。
即使你撕毁了合约,即使你流干了眼泪,即使我说了“两清”。
你依然无法放手。
你用跟踪的方式,试图抓住一点虚无的掌控感。像个害怕被主人丢弃的大型犬,只敢远远地跟着,用湿漉漉的、充满痛苦的眼神望着,却不敢再上前一步,生怕最后的靠近会引来彻底的驱逐。
而我,坐在前行的车里,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
高楼大厦,行人如织。
这个城市如此之大,却好像没有一处是我的容身之地。破产之后,那个曾经属于我的家早已易主。如今出院,我能去的,也只有临时落脚的酒店。
一种深切的漂泊感,裹挟着身体未愈的虚弱,悄然袭来。
但我没有让自己沉溺其中。
我收回目光,不再看后视镜里那个如影随形的影子。
他愿意跟,就跟吧。
这是他选择的自虐方式,与我无关。
我现在要做的,是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让身体彻底康复。然后,再去思考,那条真正属于“沈清弦”的路,到底在哪里。
出租车在红灯前停下。
后视镜里,那辆黑色轿车也缓缓停在了后面。
中间隔着几辆陌生的车,隔着一条马路,隔着无法逾越的、由时间和伤害堆积成的鸿沟。
一个在车里,试图奔向未知的、或许充满艰难的明天。
一个在车后,困在无边悔恨的昨天里,徒劳地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