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了这是?”二蛋心里咯噔一下,“跟我爸拌嘴了?”
“没,你爸睡得死猪一样。”徐兰摇摇头,声音发哽,把手里的一个牛皮纸小本子往炕里边掖了掖。
二蛋眼尖,瞅见那本子上写着“红星街道困难户情况统计”。他心里明白了几分。这段时间,街道上的气氛是越来越紧巴了。粮站供应的粮食眼见着变少,还是掺了麸皮的。菜市场也空荡荡的,偶尔有点菜叶子上来,眨眼就抢光。街面上的人,脸色都不太好,有些浮肿发亮。
“是街道上的事?”二蛋在她旁边坐下。
徐兰憋了一晚上,这会儿被儿子撞见,再也忍不住,眼泪又掉下来,手拍着那本子:“二蛋……妈这心里……堵得慌啊……今天下去统计,王姐家……王姐家那小孙子……才三岁……没了……饿的……浑身肿得透亮……昨天还好好的孩子……”
她说不下去了,喉咙里像是塞了团棉花,呜呜地哭出声,又怕吵醒雷大炮,死命压着,肩膀抖得厉害。
“妈……”二蛋心里也堵得难受,伸出手,笨拙地拍着她的背。他知道王姐,就住胡同口,男人病歪歪的,全家就指着她一个人糊纸盒挣点嚼谷。
“还有后街老刘家……两口子把粮食都省给上学的小子吃,自己天天喝凉水灌个水饱,现在都下不了炕了……李奶奶牙掉光了,吃不了那麸皮窝头,饿得直啃墙皮……我这统计来统计去,数字报上去……顶啥用啊?发的那点救济粮,还不够塞牙缝的……我这心里……跟刀绞一样……”
徐兰越说越伤心,积压了多日的无力感和悲戚全涌了上来。她这个街道干部,平时处理些鸡毛蒜皮,调解邻里纠纷,觉得自己还挺能干。可真到了这要命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啥也干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
二蛋没说话,静静听着他妈哭。他知道,这时候说啥“别难过”都是空的。
等徐兰哭声稍微小了点,他起身出去,倒了碗温水进来,递给她。
徐兰接过碗,手还有点抖。
二蛋又钻回自己屋,翻腾了一会儿,拿了一本发黄的旧书和一个小布包回来。书是《农村赤脚医生手册》,布包里是几根长短不一的缝衣针。
“妈,你躺下。”二蛋把油灯拿近些。
“干啥?”
“书上说的,有几个穴位,按按能安心神,睡得好点。”二蛋翻开那本旧书,指着上面模糊的插图,“这儿,内关穴……还有这儿,神门穴……我试试,可能有点疼,你忍着点。”
他挑了一根最细的缝衣针,在油灯火苗上过了过,学着书上说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在他妈手腕上找地方。手法生涩,甚至有点笨拙,但眼神却极认真。
徐兰看着儿子专注的侧脸,感受着那微微的刺痛和酸胀,心里的惊涛骇浪,莫名地平复了一点点。
扎完针,二蛋又把那小本子拿过来,翻到后面空白页,拿过铅笔,在上面画了个表格,又摸出个自己钉的小算盘。
“妈,你别光想那些没救过来的。你算算你救活了多少。”他手指头在算盘上噼里啪啦地打,“就光咱院,你带着种的屋顶菜园,南瓜、茄子、小白菜……收了多少斤?分了多少户?张婶家、李叔家、王奶奶家……是不是都没断过菜?”
徐兰怔怔地听着。
“还有,你从街道争取来的那点豆饼渣,掺上米糠,教大家做代食品,是不是又顶了不少事?还有那灭鼠的法子,省下多少粮食?”二蛋一边算,一边说,“我粗略算算,就您手底下,起码二三十户人家,这个冬天,靠着您想的这些法儿,能多撑好些天。这功德还小?”
他把画好的表格推过去,上面写着“屋顶菜园收获分配统计”、“代食品推广户数”、“灭鼠成效估算”……后面跟着些数字。
徐兰看着那些数字,眼神慢慢活络了点。
“您治不了世道,”二蛋看着他妈,声音不高,却沉得很,“但您养活了半条胡同的良心。这比啥都强。”
第二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太阳明晃晃的。二蛋把家里那台老旧的相机翻了出来,又求人借了点胶卷。他拉着还没完全缓过劲来的徐兰,叫上刚喂完奶的春梅和响响,还有小玲小燕,非要到屋顶菜园那儿照相。
“照啥相啊,瞎花钱。”徐兰没什么兴致。
“留念!必须留念!”二蛋不由分说,把大家推到南瓜藤前面。
背景是郁郁葱葱、果实累累的屋顶菜园,那是生存的希望。前景,徐兰怀里抱着咿呀出声的响响,那是新生。小玲手里举着刚收到的中专机械班的准考证,那是未来。小燕手里拿着她那个闯过祸又立了功的磁铁钉耙,咧着嘴笑,那是童真。二蛋和闻讯赶来的雷大炮站在后面,背靠着那个装满苏联技术书的木箱,那是传承。
“都笑一笑!看这儿!”二蛋摆弄着相机,大声喊着。
徐兰看着怀里外孙红扑扑的小脸,看着女儿手里的准考证,看着眼前这片勃勃生机的菜园,又想起儿子昨晚的话,嘴角终于一点点,一点点地弯了起来。
咔嚓一声。画面定格。
后来,这张照片被二蛋小心翼翼地放大了一张,然后用一个简单的木相框装裱起来,挂在了街道办事处的墙上。这个小小的举动,让这张照片有了一种特殊的意义。
徐兰每次路过街道办事处,都会不自觉地停下来,凝视着墙上的照片。那照片里的人,是她熟悉的面孔,也是她心中难以言说的牵挂。每次看到这张照片,她心里那点堵着的东西,似乎就会慢慢地化开一点,让她感到一丝轻松。
而在屋里头,那场关于小玲前途的家庭会议,却开得异常沉闷。雷大炮嘴里叼着早已熄火的烟袋锅,眉头紧紧地拧成了一个疙瘩,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他身上。他沉默不语,只是偶尔深深地吸一口烟,然后缓缓吐出,烟雾在空气中弥漫,模糊了他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