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大炮一早就去厂里晃了一圈,逢人便说“咱当姥爷了”,揣了俩同事给的红鸡蛋,美滋滋地回来了。
小玲小燕扒在炕沿边,好奇地戳着小外甥的脸蛋,被徐兰一巴掌拍开:“轻点儿!没轻没重的!”
二蛋起得晚,顶着个鸡窝头从屋里出来,打着哈欠:“哟,司令员睡醒了?闹腾一晚上,这会儿倒安静了。”他凑过去瞅了瞅那小不点,“啧,像姐夫,黑不溜秋的。”
赵刚只是傻笑。
“去你的!”春梅笑着虚打他一下,“名字还没定呢,你少在这贫。”
说到名字,屋里气氛微妙地顿了一下。
赵刚搓着手,先开了口,语气带着军人的干脆:“我看,就叫雷志国!立志报效祖国!响亮,有劲儿!”
徐兰点点头:“志国好,听着就正派。”
雷大炮咂咂嘴:“嗯,是不错。男孩嘛,就得有志气。”
春梅没说话,只是看着婆婆。大姐婆婆昨天冒雨过来,这会儿正坐在炕梢,手里捻着佛珠,闻言抬起眼皮,慢悠悠地说:“志国……是挺好。不过啊,按咱老辈人的讲究,这头一个,是不是也该盼着点啥?念娣?招娣?听着也喜庆,好养活。”
“妈!”春梅忍不住叫了一声,眉头微皱。赵刚脸色也有点不自在。
徐兰打圆场:“婶子,时代不同了,不兴那个了。志国挺好,志国挺好。”
“咋不兴了?”老太太有点不乐意,“名字就是个念想。盼着好,有啥不对?”
眼看要僵住。
二蛋啃着个凉馍馍,靠在门框上,忽然插嘴:“要我说,叫雷声得了。”
一屋子人都看他。
“雷声?”雷大炮眼一瞪,“这算啥名?打雷那个雷声?”
“对啊!”二蛋一本正经地点头,“您想啊,昨晚上那大雷打的,轰隆隆!他就在雷声最响的时候生的,这多有纪念意义?而且‘声’字,物理上说是振动产生的波,是能量!咱家搞技术的,这名不正好?”
“胡闹!”雷大炮没好气,“还能量波?你咋不叫无线电呢?难听死了!”
“就是,”徐兰也嗔怪,“没个正形。”
大姐婆婆更是一脸“这孩子傻了吧”的表情。
二蛋也不争辩,三两口把馍馍塞嘴里,拍拍手:“等着。”转身钻回自己屋。
没一会儿,他拿着个刚用木头削的小玩意儿出来了。是个小小的圆筒,一头蒙着薄羊皮,另一头开着口,筒身还刻了几个歪歪扭扭的俄文字母“peakцnr”(反应)。
“啥玩意儿?”赵刚问。
“简易发声器,物理小玩具。”二蛋把那个小玩意儿凑到小婴儿耳朵边,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蒙着羊皮的那头。
“咚……”一声轻微却清晰的共鸣声传出来,带着点嗡嗡的回响。
神奇的是,那一直闭着眼睡觉的小家伙,小耳朵动了动,眼皮颤了颤,竟然慢慢睁开了一条缝,黑葡萄似的眼珠没什么焦距地转了转,小嘴巴咧了一下,发出一点类似“咯咯”的气音,像是在笑。
“嘿!他喜欢!”小燕第一个叫起来。
一家人都围过去看稀奇。
二蛋得意地晃了晃那小玩具:“瞧见没?这叫物理反应,也是生理反应。他对这频率和声音有反应,说明啥?说明跟我这当舅的投缘!说明我这名起得对!”
他把那刻着俄文的小玩具塞到春梅手里:“姐,留着给响响玩。”
“响响?”春梅愣了一下。
“小名啊!”二蛋理直气壮,“大名叫雷志国,报效祖国。小名就叫响响,纪念他生下来头一个喜欢的就是响声,多好!又响亮又好记,还不跟老一辈的念想冲突,皆大欢喜!”
屋里安静了几秒。
赵刚琢磨了一下,点点头:“响响……这小名不错。听着就皮实。”
徐兰也笑了:“响响……是挺顺口。”
雷大炮哼了一声,没再反对,算是默认了。
大姐婆婆看着那小玩具,又看看似乎挺安详的小孙子,张了张嘴,最后也没说啥,继续捻她的佛珠去了。
春梅低头,看着手里那个粗糙却用心的小木筒,手指摩挲着上面那几个俄文字母,又看看怀里再次睡着的儿子,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雷志国……响响……行。就这么定了。”
大名雷志国,小名响响。一场可能爆发的命名大战,就这样在二蛋那插科打诨、半科学半忽悠的操作下,消弭于无形。这也算是各方妥协的结果吧,毕竟技术流还是稍稍占了上风。二蛋轻松地耸了耸肩,然后像个没事人一样溜达出去找水喝,仿佛刚刚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深藏功与名。
时光荏苒,转眼已入秋,但天气却并未如人们所期望的那样凉快下来,反而愈发燥热难耐。树上的叶子还没来得及完全变黄,就已经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仿佛被这炎热的天气折磨得失去了生机。
自从家里添了外孙之后,徐兰的生活变得异常忙碌。街道办的工作本就不少,现在家里又多了一张嘴需要照顾——虽说给孩子喂奶主要是春梅的事,但洗洗涮涮、熬汤炖补这些琐事,哪一样不需要她操心呢?眼看着徐兰一天天消瘦下去,原本圆润的脸颊也变得凹陷,颧骨都凸了出来,让人不禁心生怜悯。
这天夜里,静悄悄的,就听见耗子在顶棚上窸窸窣窣跑。
二蛋起夜,趿拉着鞋经过爸妈那屋门口,隐约听见里头有吸鼻子的声音,细细碎碎的,压得极低。他顿住脚,侧耳听了听,是他妈。
他轻轻推开条门缝。屋里没点灯,黑黢黢的,就看见他妈一个人坐在炕沿上,背对着门,肩膀一抽一抽的。月光从窗户纸透进来一点,照见她手里攥着块手绢,正捂着嘴。
“妈?”二蛋小声叫了一句。
徐兰猛地一颤,赶紧抹了把脸,转过身,声音有点哑:“咋还没睡?吵着你了?”
“没,”二蛋走进屋,摸到炕桌上的火柴,划亮一根,点了煤油灯。灯光一跳,照亮徐兰红肿的眼泡子和没擦干净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