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午后,阳光透过高窗洒入东宫书房,在光洁的金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赵钰处理完一批紧急军务,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目光掠过窗外那株已然叶落殆尽的古树,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绛雪轩,想起了那个总是带着几分怯怯神情却会安静替他剥橘子的女子。
“福安。”
“奴才在。”福安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案旁。
“摆驾绛雪轩。”赵钰起身,语气随意,“不必惊动旁人。”
“嗻。”
没有浩荡的仪仗,只有一顶轻便的软轿和寥寥数名随从,赵钰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西苑绛雪轩。
轩外的白梅枝干在秋风中显得有几分萧索,轩内倒是暖意融融,角落里焚着淡淡的御制暖香。
得到通传的贾迎春早已带着贴身宫娥迎至轩门,见到那抹熟悉的杏黄色身影,她连忙跪下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臣妾恭迎殿下。”
“起来吧。”赵钰的声音较之在朝堂上少了几分冷硬,他虚扶了一下,目光落在迎春身上。
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的宫装,衬得肤色愈发白皙,只是眉宇间那缕挥之不去的轻愁,似乎比往日更浓了些。
他挥退了左右宫人,独自与迎春走入内室。室内陈设依旧,只是多了一些女儿家常用的物事,想来是探春、惜春入住后添置的。
赵钰在临窗的暖榻上坐下,迎春则垂首侍立在一旁,双手紧张地绞着帕子。
“坐下说话。”赵钰指了指对面的绣墩。
“谢殿下。”迎春依言坐下,却只敢挨着半边,姿态拘谨。
赵钰打量着她,并未立刻开口。室内一时静默,只听得见窗外细微的风声和更漏滴答。这种沉默让迎春愈发不安,头垂得更低。
“探春和惜春,都安置妥当了?”赵钰终于开口,打破了沉寂。
“回殿下,都安置妥当了。内务府一应份例皆是上好的,两位妹妹……住在东、西厢房。”迎春低声回道。
“嗯。”赵钰点了点头,目光扫过空荡荡的东厢房方向,似是随意地问道:“她们不在?”
“是……三妹妹说想去御花园走走,熟悉一下宫中路径,四妹妹……大抵是又去寻僻静处念经了。”
迎春如实回答,心中却是一紧,不知殿下此问是何意。
赵钰闻言,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反而像是松了口气般,身体向后靠了靠,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
他看着迎春那副小心翼翼、仿佛受惊小兔般的模样,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驱散了些许他眉宇间的帝王威仪,多了几分难得的人气。
“不在也好。”他语气轻松了些,“朕今日过来,本就是想单独看看你。”
迎春心中一颤,猛地抬起头,撞上赵钰那双深邃却此刻带着些许温和的眼睛,又慌忙低下头,脸颊微热,心中更是如同揣了只兔子,跳得厉害。
殿下……是特意来看她的?
赵钰将她这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那点因朝政琐事带来的烦闷似乎也消散了些。
他喜欢迎春这点怯懦下的真实,不像某些人,在他面前永远戴着面具。
“自你入宫以来,朕忙于政务,来看你的次数不多。”赵钰的声音放缓,
“这深宫寂寞,规矩又多,你性子静,又不爱与人争抢,平日里……可是觉得孤寂了?”
他这话问得突然,语气里竟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关怀的意味。
迎春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孤寂?何止是孤寂。
这金碧辉煌的宫墙之内,看似繁华,实则冰冷。
她无依无靠,步步惊心,唯一的寄托便是眼前这人偶尔的垂青,可这垂青又如镜花水月,难以把握。这些话,她如何敢说?
“臣妾……臣妾不敢。”她只能将头埋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
“不敢?”赵钰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却让迎春的心又提了起来。
他忽然向前倾了倾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一股无形的压迫感随之而来,但语气却依旧平和:“有什么不敢的?在朕面前,还需藏着掖着?”
迎春吓得身子一缩,几乎要从绣墩上滑下去。
赵钰见状,收敛了气势,重新靠回去,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
他目光转向窗外,看着那光秃的梅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迎春说道:
“朕知道,这宫里没什么真心。人人戴着面具,算计着利益。你与她们不同。”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还记得在贾府那次吗?那么多人,或畏惧,或谄媚,或别有用心。只有你,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递过来一个剥好的橘子。”
迎春怔住了,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赵钰。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他还只是雍亲王,名声是“痴傻”,行事霸道,闯入贾府内宅,无人敢近前。
她当时只是才下意识地那么做了。
她从未想过,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竟然还记得如此清楚?
赵钰回过头,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这一次,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温和:“那橘子的味道,朕至今还记得。很甜。”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像是一道暖流,猝不及防地撞入了迎春冰冷已久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怔怔地望着他,眼中水光潋滟。
“所以,”赵钰看着她这副模样,语气愈发缓和,甚至带上了一丝解释的意味,
“朕将探春和惜春接进来,并非全然出于朝堂考量。朕是想着,你在这深宫里,终究是孤单。她们是你的妹妹,血脉相连,有她们在身边陪着你说说话,解解闷,你或许……能开心些。”
他伸手,从旁边小几上的果盘里,亲自拿起一个黄澄澄的橘子,慢条斯理地开始剥皮。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动作却不显笨拙,很快,橘子的清香便在室内弥漫开来,与那御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温馨的气息。
他将剥好的、脉络干净的橘子瓣递到迎春面前,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尝尝?看看是否还是当年的味道。”
迎春看着眼前这瓣晶莹剔透的橘子,又看看赵钰那双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些许期待的眼睛,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如同断线的珍珠般滚落下来。
她连忙低下头,不想让殿下看见自己失态的模样,颤抖着手接过那瓣橘子,放入口中。
清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带着熟悉的芬芳。
可这味道,此刻尝来,却比当年复杂了千百倍。
有受宠若惊的甜,有深宫寂寥的酸,有对命运无常的苦涩,更有一种被眼前这人如此小心翼翼地记挂着、甚至用这种方式“体贴”着的,难以言喻的悸动。
“甜……很甜……”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赵钰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模样,没有出言安慰,也没有制止,只是静静地看着,嘴角那抹温和的弧度始终未散。
他知道,自己这番半真半假的话,已然击溃了这怯懦女子心中最柔软的防线。
政治联姻是真,掌控贾府是真,但此刻,想让她安心,让她在这冰冷宫闱中感受到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也是真。
他复又拿起一个橘子,继续剥着,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淡然:
“既然觉得甜,那就多吃些。往后在这宫里,有朕在,有你妹妹们在,不必总是那般战战兢兢。安生过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