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这日清晨,天色尚未大亮,一队身着宫中服制的内侍与女官便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敕造荣国府门前。
没有喧哗的仪仗,没有喜庆的乐声,只有一种公事公办的肃穆与压抑。
贾府中门再次被迫大开,贾赦、贾政率领合府男丁跪迎,女眷则在内院垂泪相送。
贾探春穿着一身崭新按制预备的湖蓝色宫装,虽料子做工皆是上乘,颜色却沉静得近乎黯淡,衬得她原本明艳的容颜也多了几分不符合年龄的凝重。
她挺直着背脊,由侍书、翠墨搀扶着,一步步走出住了十多年的秋爽斋,目光最后扫过那“桐剪秋风”的匾额,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不舍与决绝,随即归于平静。
贾惜春则依旧是一身素净的缁衣,只在外面罩了件宫中送来的同色系斗篷,仿佛这身份的转换于她而言,不过是青灯古佛旁又多了一层尘埃。
两顶青帷小轿在贾府众人复杂难言的目光中,被缓缓抬起,驶离了这条见证过贾府百年荣衰的宁荣街,向着那九重宫阙而去。
皇宫,西苑,绛雪轩。
此地虽非东西六宫主位,却也精巧雅致,轩外植有数株白梅,此时未到花期,枝干遒劲,别有一番风骨。
轩内陈设清雅,一应用度皆是按宫中贵人份例准备,无可挑剔,却也透着一种程式化的冰冷。
贾迎春早已得了消息,知道两位妹妹今日入宫,便被安排在自己居所附近。她心中又是期盼,又是酸楚。
自入宫以来,虽得太子偶尔眷顾,赏赐不断,衣食无忧,但在这深宫之中,她依旧是孤独的。
太子性情莫测,恩威难料,宫中规矩繁琐,人际复杂,她本性怯懦,时常感到如履薄冰。如今娘家妹妹也被卷入这漩涡,她不知是该为有伴而喜,还是该为她们,也为自己,更添一层悲凉。
她早早便命宫人备好了茶点,自己则坐立不安地在轩内等候。直到听得外面传来脚步声与内侍的通传,她连忙起身迎至门口。
帘栊挑起,探春与惜春在内侍的引领下,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三春姐妹,在这深宫禁苑之内,以这样一种方式,再度聚首。
“二姐姐!”探春见到迎春,眼眶瞬间便红了。
虽极力克制,但骤然见到在这陌生险恶环境中唯一的血亲,那份委屈还是涌了上来。她快步上前,握住迎春的手,声音带着哽咽。
迎春也是泪盈于睫,紧紧回握住探春的手,上下打量着:“三妹妹……四妹妹……你们,你们可算来了……”她话语未尽,已是泣不成声。
看到探春身上那与自己相似的宫装,看到惜春那格格不入的缁衣,她便知,贾府女儿们的命运,终究是殊途同归,都被这金碧辉煌的牢笼所困。
惜春落在后面,静静地行了一礼,唤了一声“二姐姐”,声音平淡无波。
她抬眼看了看这布置精雅的绛雪轩,目光掠过那些价值不菲的摆设,最终落在迎春与探春相握的手上,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随即又恢复了那古井无波的状态。
三人入内坐下,宫娥奉上香茗,便悄然退至外间伺候,留给她们姊妹说话的空间。
室内一时沉寂下来,只有淡淡的茶香氤氲。方才初见时的激动过后,一种更深的、带着现实沉重的氛围弥漫开来。
迎春拭了拭泪,看着探春,担忧地问道:“家里……父亲、母亲,还有老太太,他们可都好?”
探春抿了抿唇,低声道:“家里还是老样子。老太太身子有些不爽利,父亲和叔父……自是忧心忡忡。”
她避开了那些具体的惶恐与不安,只拣了些能说的,
“我们出来时,府里上下都……都跪送……”她说不下去,那场景,何尝不是一种无声的悲恸。
迎春闻言,眼泪又落了下来:“都是我无用,不能在家中尽孝,反倒累得你们也……”
“二姐姐快别这么说。”探春打断她,强自振作精神,
“如今既已入了宫,前事多想无益。我们……我们姊妹在一处,总好过一个人孤零零的。”她这话,既是安慰迎春,也是在给自己打气。
惜春一直安静地听着,此时忽然开口,声音清冷:“聚在一处,也不过是从一个大些的牢笼,换到一个更精致的牢笼罢了。又有何分别?”
她这话如同冷水泼下,让迎春和探春都是一怔,随即黯然。
探春深吸一口气,看向惜春:“四妹妹,事已至此,消极避世亦是徒劳。这宫中规矩大,耳目多,我们更需谨言慎行,相互扶持,方能……方能求得一线安稳。”
她素来有主见,即便身处逆境,也想着如何应对,如何生存。
惜春却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带着超越年龄的洞彻与悲悯:“三姐姐志存高远,自然要争那一线安稳。我却只愿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只可惜,如今连这点清净,也成了奢望。”她转动着手中的佛珠,不再言语。
迎春看着性情迥异的两个妹妹,心中更是愁烦。
探春虽有才干,但性子刚烈,在这宫中不知是福是祸;惜春心冷如灰,与世无争,却更易被人忽视甚至欺凌。
她这个做姐姐的,自身尚且难保,又能如何护得她们周全?
“殿下他……”迎春犹豫着,还是提起了那个主宰她们命运的人,“待你们……可有什么吩咐?”
探春摇了摇头:“自那日之后,并未再见殿下。只是按制入宫,安置于此。”她心中其实也悬着一块巨石,不知那位太子殿下将如何安置她们,是如同对二姐姐一般偶尔眷顾,还是……另有安排?
惜春更是漠不关心,仿佛殿下如何,与她毫无干系。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福安那特有尖细而恭敬的声音:“奴才福安,给三位姑娘请安。”
姐妹三人俱是一惊,连忙起身。迎春更是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襟。
福安并未进来,只在帘外说道:
“殿下口谕:三位姑娘初入宫闱,好生歇息,熟悉宫规。一应所需,皆可向内务府支取。若有事务,自有掌事女官教导分派。望尔等安守本分,谨言慎行,勿负圣恩。”
这口谕内容寻常,无非是例行公事的安抚与告诫。但由福安亲自来传,其意味便不同了。这既是一种重视,也是一种无形的监视与敲打。
“臣女等领旨,谢殿下恩典。”三人齐声应道。
福安并未多留,传完口谕便离开了。
经此一遭,室内的气氛更加沉闷。
殿下虽未亲至,但他的存在,他的意志,却如同无处不在的空气,笼罩着这小小的绛雪轩,也笼罩在她们每一个人的心头。
探春暗自握紧了拳,她知道,从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她们的人生已然彻底改变。
未来是福是祸,是沉是浮,都系于那高踞九重之上的帝王之心。
惜春闭目捻珠,仿佛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