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车驾仪仗远远离去,最终消失在宁荣街的尽头,那沉闷而威严的蹄声与轮响,却如同重锤,久久擂在荣国府每一个主子的心头。
朱漆大门缓缓合拢,发出“吱呀”一声沉重的叹息,仿佛也将府内最后一丝侥幸与外界彻底隔绝。
方才还强撑着的贾赦、贾政,几乎在门闩落下的瞬间便软了手脚,贾赦更是需要小厮搀扶才能站稳,额头上密布的冷汗顺着松弛的脸颊滑落。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掩饰的惊惧与茫然。
“快!快去禀告老太太!”贾政声音发颤,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几乎是踉跄着率先往贾母的上房赶去。
贾赦定了定神,也慌忙跟上,留下贾琏、贾宝玉等年轻一辈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但空气中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让他们也预感到了大事不妙。
荣庆堂内,贾母正歪在榻上,由鸳鸯轻轻捶着腿。
连日来的“风寒”与心事,让她本就衰老的容颜更添了几分憔悴。
当她看到两个儿子神色仓皇、衣冠不整地冲进来,未及开口请安便噗通跪倒在地时,心中便是猛地一沉。
“怎么了?天又塌下来了不成?”贾母强撑着坐直身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几年来,“天塌”的感觉,她已体验了太多次。
贾赦以头抢地,带着哭腔道:“母亲!祸事了!方才……方才太子殿下驾临……”
“什么?!”贾母手中的佛珠猛地一紧,“他……他来做什么?”那位煞神的名字,如今在贾府便是禁忌,是噩梦。
贾政稍微镇定些,但语气依旧慌乱,将方才赵钰如何突然驾临,如何在垂花门附近“偶遇”探春、惜春,
又如何直截了当提出要征召二人入宫为女史,最后不容置疑地定下三日后接人的过程,原原本本,不敢有丝毫隐瞒地述说了一遍。
每一个字落下,都像一块冰砸在贾母的心上。她的脸色由苍白转为灰败,握着佛珠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入宫……女史……”贾母喃喃重复着这两个词,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精光。
她久经世故,岂会不知这“女史”二字背后的深意?那绝非简单的宫廷女官!
尤其是在这位权势熏天、行事酷烈、且早有将迎春纳入宫中先例的监国太子宫中!这分明是……
“他……他这是要把我贾家的女儿,都……都填进那见不得人的去处啊!”
贾母的声音带着泣音,浑身都在发抖。探春是她素日里看重,认为有几分能为的孙女;惜春虽性子冷,终究是宁府嫡脉。
如今竟要一并被夺走,如同摘取两朵尚未完全绽放的花,投入那深不见底的宫闱漩涡!
“母亲!现在可如何是好?殿下金口已开,三日后便要来接人,这……这推拒不得啊!”贾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推拒?谁敢推拒?”贾母惨笑一声,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
“如今咱们家的性命前程,都捏在人家手心里。东南一场大捷,他权势更盛,连太上皇都……都只能摔东西泄愤,咱们这等人家,除了叩头领旨,还能如何?”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是啊,还能如何?抗旨不遵?那立刻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祸!顺从?却又眼睁睁看着自家骨肉踏入那吉凶未卜的深渊。
“探丫头和惜丫头呢?”贾母猛地想起,急声问道。
“还在……还在原地跪着……”贾政回道。
“快!快叫她们过来!还有,去把琏儿媳妇,珠儿媳妇,还有宝玉他娘都叫来!”
贾母强打起精神吩咐道。事已至此,惶恐无用,必须尽快拿出个章程,至少要教导两个丫头如何在宫中生存,如何才能尽量不触怒那位殿下,甚至,为家族争取一丝渺茫的生机。
另一边,探春和惜春依旧跪在垂花门旁冰冷的石板上。
探春低垂着头,身子微微颤抖,并非因为寒冷,而是内心激烈的挣扎与巨大的冲击尚未平复。入宫……那个她曾在深闺中,偶尔望着四角天空时,生出过一丝模糊憧憬与野望的地方,如今以这样一种直接的方式,向她敞开了大门。
惜春则安静得多,她甚至调整了一下跪姿,让自己更舒服些,目光空茫地望着地面石板的纹路,仿佛灵魂早已抽离。
下人们远远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位姑娘,窃窃私语,目光复杂。有同情,有好奇,也有几分事不关己的漠然。
昔日繁华的贾府,如今连小姐们的命运,也如此不由自主了。
很快,王夫人、邢夫人、王熙凤、李纨等人得了消息,皆是神色仓皇地赶了过来。
王夫人看到跪在地上的探春,尤其是想到自己那“孽根祸胎”宝玉,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又惊又怕。
王熙凤强撑着往日的精神,但眼底的疲惫与惊惧却难以掩饰,她上前欲扶起探春、惜春,口中说着:“这是怎么话说的,快起来,地上凉……”
探春却固执地摇了摇头,声音低哑:“二嫂子,让我们……再跪一会儿。”她需要这片刻的冰冷与清醒,来消化这翻天覆地的变故。
最终还是贾母房里的琥珀匆匆赶来,传了贾母的话,请两位姑娘并各位太太奶奶速去荣庆堂议事。
当探春和惜春被搀扶起来,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向荣庆堂时,整个荣国府仿佛被一层厚厚的阴云笼罩。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各房各院。
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也压低了声音,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弥漫在亭台楼阁、回廊水榭之间。
而在大观园内,得到消息的薛宝钗默然坐在蘅芜苑中,手中针线半晌未动,心中暗叹贾府命运之多舛,亦警醒自身家族需更加谨慎。
贾宝玉则是在怡红院中,初闻此事时如遭雷击,呆立当场,随即不顾袭人、麝月的阻拦,疯了一般要去找老太太、找父亲问个明白,为何要让三妹妹、四妹妹去那“不得见人的去处”?
被众人死死拦住后,他便摔玉痛哭,口内只嚷着:
“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好好的人,为何偏要送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受苦!我也不要活了!”闹得人仰马翻,更添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