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巢穴里感受不到昼夜更替,只有节能灯恒定的昏黄光晕和蓄电池电量指示器上缓慢消耗的数字,标记着时间的流逝。空气凝滞,混合着草药、消毒水和老K劣质烟草的味道,沉重地压在胸口。
苏喆躺在行军床上,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与短暂的清醒间交替。每一次醒来,身体的剧痛和虚弱都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但脑海中那份沉甸甸的、结构化的“暗河”数据,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提醒着他必须坚持下去。
老K大部分时间都像一尊石像,蜷缩在角落的折叠椅上,要么擦拭着他那几把老旧的武器,要么就着灯光研究一张绘制在防水布上的、极其复杂的雾城地下管网图。他的沉默如同这混凝土墙壁般厚重,但苏喆能感觉到,那沉默之下压抑着即将喷发的熔岩。
偶尔,老K会起身,检查苏喆的伤势,换药,喂一些流质食物和水。他的动作依旧粗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精准。他从不问苏喆感觉如何,似乎生存本身就不需要多余的言语。
第三天,苏喆腿上的感染和高烧终于退去,胸口的淤青也开始由骇人的紫黑转为暗黄。他勉强能够靠着墙壁坐起身,虽然每一次呼吸仍会牵扯着肋骨的隐痛。
“我们等什么?”苏喆看着依旧在研究地图的老K,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多了几分力气。
老K头也没抬,用一根削尖的炭笔在地图某个位置画了一个圈。“等风。”
“风?”
“秦屿不是傻子。他发现U盘是空的,或者里面的数据有问题,一定会发疯。他会动用‘暗河’所有的力量,像梳子一样把雾城犁一遍。我们在等这阵风刮起来,刮到最猛,刮得所有人都绷紧神经的时候。”老K的声音沙哑而平静,“风越大,某些角落的灰尘,才越容易被吹起来,也越容易让人忽略真正致命的东西。”
他在等待混乱的峰值,等待对手因焦虑和愤怒而出现的破绽。
“那‘渠道’呢?”苏喆看向那个放在他床头的油布包裹。
老K终于抬起头,兜帽下的目光深邃:“那是最后一步,也是引爆一切的雷管。必须在最关键的时刻,送到最关键的人手里。现在还不是时候。”
就在这时,巢穴入口处,传来三长两短、极有规律的、轻微的敲击声。像是老鼠在啃噬管道,却又带着明确的节奏。
老K眼神一凛,迅速移动到入口旁,侧耳倾听。片刻后,他也用指甲在铁板上回应了类似的节奏。外面安静了一下,然后铁板被从外面极其小心地挪开一条缝隙。
一个泥猴般的身影艰难地挤了进来,正是“鼹鼠”!他比几天前更加憔悴,衣服破烂,身上带着下水道特有的浓重恶臭,但眼神却亮得吓人,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和完成任务后的兴奋。
“K爷!林侦探!” “鼹鼠”看到坐起来的苏喆,明显松了口气,随即又急切地压低声音,“外面……外面全乱套了!”
他瘫坐在地上,抓起老K递过去的水壶猛灌了几口,然后开始语速极快地讲述:
“秦屿疯了!黑白两道都在找你们!悬赏高得吓人!酒店设备层被彻底封锁检查,雷豹亲自带队,但好像什么都没找到。城北‘回声’唱片店那片区域也被翻了个底朝天……还有,我听到风声,‘暗河’内部好像也不太平,有几个之前和霍老板有过接触的、位置不低的人,这两天突然‘意外’去世或者失踪了……”
“鼹鼠”的脸上露出恐惧:“秦屿在灭口!他在清理任何可能的隐患!”
苏喆和老K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秦屿的反应比预想的还要激烈和迅速。这说明U盘的空壳(或者他发现的其他问题)确实让他感到了巨大的威胁和恐慌。
“还有……” “鼹鼠”喘了口气,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被塑料布层层包裹、沾着污渍的小小金属片,递给老K,“K爷,您让我留意的……‘信鸽’有回音了。这是它带回来的。”
老K接过金属片,那是一个类似SIm卡大小、但结构更复杂的加密通信模块。他走到巢穴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看起来像是废旧电器拆下来零件的装置前,将金属片插入一个卡槽。
装置上的几个指示灯闪烁起来,发出轻微的读取声。几分钟后,一旁连接的一个巴掌大的、没有品牌的单色显示屏上,开始滚动显示出一行行经过加密后又解密的文字信息。
老K和苏喆都凑了过去。
信息内容让两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却又带着一丝早有预料的冰冷。
信息显示,秦屿在发现U盘异常(具体异常未明,但发送信息的人确认U盘未能提供预期的核心数据)后,启动了最高级别的应急预案。他不仅在内部分清洗,还动用庞大的资源,试图从外部施压:
一是通过其在官方的保护伞,推动了对霍正雄案“结案”的流程,试图将林策坐实为凶手,快速了结此案,断绝后续调查的可能。
二是调动了“暗河”掌控的媒体力量,开始散布针对“神秘侦探林策”的污名化报道,将其描绘成一个因爱生恨、精心策划谋杀并窃取霍家财产的疯狂罪犯,试图引导公众舆论。
三是……信息提到,秦屿似乎正在与境外某个势力接触,意图将“暗河”的部分核心资产和人员转移,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想断尾求生,或者……金蝉脱壳。”苏喆冰冷地总结。
“他跑不了。”老K的声音如同寒铁,“霍老板留下的‘渠道’,就是为了防止这一天。”
他关掉了显示屏,拔下那个金属片,用工具将其彻底物理破坏。然后,他走回床边,拿起了那个油布包裹,缓缓打开。
里面没有武器,没有钱财,只有三样东西:
一枚看起来极其普通、甚至有些老旧的金属印章,上面刻着一个复杂的、非官方的徽记。
一张写着几串毫无规律的数字和字母的纸条。
以及,一个密封的、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封口处盖着那枚印章的火漆印。
“印章是信物。纸条是联系方式和一个一次性的加密通信频率。而这个……”老K拿起那个牛皮纸袋,掂了掂,目光看向苏喆,“里面是霍老板收集的、关于他官方层面最信任的一位‘老领导’的一些……私人但至关重要的信息。既是投名状,也是确保对方不得不重视、不得不动手的‘催化剂’。”
苏喆瞬间明白了。霍正雄早已料到,仅仅凭商业犯罪和谋杀的证据,可能不足以扳动盘根错节的“暗河”。他准备了更狠的东西——能直接决定那位“老领导”政治生命甚至人身自由的把柄。这是驱虎吞狼的毒计,也是确保正义得以伸张的、最黑暗的保障。
“现在,风已经刮起来了。”老K将牛皮纸袋和那张纸条郑重地放到苏喆手中,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是时候,把这枚‘炸弹’送出去了。”
“我?”苏喆一愣,他现在这状态,如何能完成如此危险的任务?
“不是你亲自去送。”老K摇头,“‘渠道’是活的,是一个我们绝对信任、并且‘暗河’绝对想不到的人。‘鼹鼠’已经确认了接头的时间和地点。我们需要做的,是确保这份东西,能安全地、不被任何人察觉地,送到‘渠道’手中。”
他看向“鼹鼠”:“把路线和接头暗号告诉林侦探。”
“鼹鼠”立刻低声复述了一遍一个极其复杂的、利用城市公共交通、特定时间段的人流以及几个看似普通的商业场所作为中转和掩护的传递路线,以及一套如同地下工作者使用的、充满随机性的接头暗语。
苏喆集中全部精神,将路线和暗语牢牢刻在脑海里。这需要精准的 timing 和绝对的冷静。
“东西怎么送出去?”苏喆问。巢穴几乎与世隔绝。
老K走到洞穴另一侧,在一堆杂物后摸索了片刻,竟然推开了一块伪装的石板,露出了后面一个仅容一只猫通过的、深邃的垂直管道!一股更阴冷的风从下面吹上来。
“下面是废弃的城市通信电缆管道,通往三个街区外的一个老旧电话亭维修井盖。”“鼹鼠”解释道,“我会把东西密封在防水袋里,用绳子送下去。下面有我们的人接应,他会启动传递流程的第一环。”
一环扣一环,如同精密钟表。这就是老K和霍正雄经营多年的、隐藏在“暗河”阴影之下的另一张网。
苏喆不再犹豫,他将牛皮纸袋和纸条小心地包好,递给“鼹鼠”。
“鼹鼠”接过,用早就准备好的特制防水袋密封好,绑上细绳,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其垂入了那个深不见底的管道中。
绳子轻轻抖动了三下,表示下方接应成功,随即松脱。
东西,送出去了。
巢穴内陷入了更深的寂静。三人都知道,从这一刻起,倒计时开始了。风暴已经被引向既定的方向,接下来,要么将“暗河”彻底埋葬,要么,他们三人以及那张隐藏的网,都将被愤怒的洪水撕碎。
苏喆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
逻辑迷宫的最终答案,已经交了出去。现在,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那一声必将响彻雾城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