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的病情,如同经历了一场惨烈风暴的海面,虽然风暴暂歇,但余波未平。成功撤离Ecmo只是漫长康复征程的起点。他的心脏功能依旧脆弱,EF值徘徊在30%左右,远低于正常水平。呼吸机虽然脱离了,但活动耐力极差,走几步路便气喘吁吁,需要长时间的心脏康复训练。更棘手的是,这场大病对他神经系统可能造成了影响,反应有些迟钝,情绪也时常低落。
陆宇定期去康复科看望杨帆。看着他年轻却略显呆滞的面容,笨拙地进行着握力训练,陆宇心中百感交集。医学有时能创造奇迹,将人从死亡线上拉回,但修复一个被重创的生命,使其恢复原有的活力和质量,却是一条更为艰辛、往往也留有遗憾的道路。
“陆医生……我什么时候……能回去上班?”杨帆吐字有些缓慢,眼神里带着一丝迷茫和渴望。
“不急,杨帆。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让心脏好好恢复。就像跑马拉松,不能刚开始就冲刺,要一步一步来。”陆宇耐心解释,语气温和而坚定,“康复科的老师会帮你制定最好的计划,你要有信心,也要有耐心。”
杨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继续专注于手中的握力球。他的妻子在一旁默默陪伴,眼神里交织着希望与忧虑。陆宇知道,对这个家庭的支持,将贯穿杨帆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这不仅是医疗支持,更是心理和生活上的支持。
这次经历,让陆宇对“治愈”有了更深的理解。它不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终点,而是一个充满变量的过程,是功能、心理、社会角色等多维度的重建与适应。
与此同时,他牵头编写的《基层心血管急症初步识别与处置指引》终于印制完成,首批数百册通过县卫健局的渠道,分发到了各个乡镇卫生院和村卫生室。他没有就此停下,向院里申请,希望组织几次面向基层医生的线上培训,结合手册内容进行讲解和答疑。
第一次线上培训安排在晚上。陆宇坐在电脑前,看着屏幕上一个个接入的头像,大多是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有在青石镇见过的老乡医,也有更多未曾谋面的、坚守在更偏远地区的基层同行。他们有些在卫生院的办公室,有些甚至在条件简陋的村卫生室里,背景是药柜和简单的诊疗床。
陆宇深吸一口气,开始了讲解。他没有照本宣科,而是结合杨帆这个活生生的案例,讲述了暴发性心肌炎的凶险和早期识别的重要性。他也分享了老村医正确转诊心梗患者的成功经验。他讲得投入,屏幕那端的基层医生们也听得认真,互动区不时弹出提问:
“陆医生,像这种年轻人感冒后心慌,我们卫生站能做心电图,但怎么判断严不严重?”
“如果怀疑是心梗,转诊前除了阿司匹林,还能用什么药?”
“高血压病人脚肿,怎么判断是心衰还是肾脏问题?”
问题具体而实际,陆宇结合手册内容和自己的经验,一一耐心解答。他感受到一种能量的流动,不是单向的灌输,而是双向的交流与共同成长。这些基层医生,是守护广大农村地区健康的第一道防线,他们的能力提升,意义重大。
培训结束,已是深夜。陆宇关掉电脑,办公室里一片寂静。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但精神却异常充实。这种通过知识传递、赋能他人的成就感,与成功抢救病人的兴奋感不同,它更绵长,更厚重,仿佛在播种一片未来的森林。
他偶尔还是会想起林小雨。她的朋友圈更新频率不高,大多是些上海的城市风景、展览海报,或者团队建设的合影,看起来忙碌而充实。他没有点赞,也没有评论,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段曾经炽热的感情,如同被封存在琥珀里的火焰,依然保有最初的形态和温度,却已凝固在时光里,与现实隔着一层透明的、坚硬的壁。
他接受了这种状态。人生并非所有故事都需要一个明确的结局,有些篇章,停留在了意味深长的省略号处,或许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一天,他收到一个从上海寄来的快递,没有署名。拆开一看,是一本精装的、最新的《心血管疾病介入治疗进展》英文原版书,是国内很难买到的版本。他翻开扉页,里面没有留言,只有一枚压干的、小小的樱花书签。
他拿着那枚书签,看了很久。然后,他轻轻地将它夹回了书里,将书放到了书架上一个触手可及的位置。
没有激动,没有波澜,只有一种淡淡的、类似怀念的平静。他们依然在彼此的世界里,以某种沉默的方式,确认着对方的存在和那段共同走过的青春。
医院里,新的实习医生来了,带着憧憬和一丝怯生生的眼神。陆宇看着他们,仿佛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他开始有意识地像当年魏医生带他一样,在查房时多问他们几个问题,在操作时给予他们动手的机会,在他们犯错时严厉指出,在他们进步时默默肯定。
生命的轮回,职业的传承,在这家县医院里悄然进行着。
陆宇站在医生办公室的窗前,看着楼下院子里新栽的树苗在阳光下舒展着嫩绿的枝叶。杨帆还在康复,基层手册正在发挥作用,新的实习生需要引导,而他自己,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救治、传授、思考与沉淀中,不断地重塑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