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宇的积极联络下,通过星城医科大学老师的关系,他们顺利预约到了市第一人民医院胸外科一位副主任医师的门诊。几天后,陆宇请了一天假,陪同表叔公和表叔一同前往市里。
市一院的门诊大厅,人头攒动,喧嚣远胜林江县医院。巨大的电子屏滚动着复杂的科室和专家信息,各种指示牌令人眼花缭乱。表叔公紧紧跟着陆宇,眼神里带着乡下人进城特有的局促和不安。表叔则负责拿着厚厚的资料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虑。
“跟紧我,别走散了。”陆宇如同向导,熟门熟路地带着他们穿梭于挂号、取号、候诊的区域。他看着表叔公茫然而依赖的眼神,心中那份“隐瞒”带来的负罪感愈发清晰。
终于见到了那位姓周的副主任医师。周医生约莫五十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表情严肃,话不多但句句切中要害。他仔细翻阅了带来的ct片和报告,又详细询问了表叔公的症状。
“左下肺占位,恶性特征很明显。”周医生言简意赅,对陆宇和表叔说,“需要尽快住院,做支气管镜取病理,同时完善全身检查,明确分期。”
“医生,我爸爸这个……就是严重的肺炎对吧?能治好吗?”表叔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说辞,紧张地问,声音有些不自然的颤抖。
周医生抬起眼皮,目光锐利地扫了表叔和陆宇一眼,似乎看穿了什么,但他没有点破,只是公事公办地说:“先明确是什么问题再说治疗。住院单开好了,去住院部办手续吧。床位紧张,尽快。”
走出诊室,表叔长长舒了口气,仿佛闯过了一关。而陆宇的心情却更加沉重。他明白,住院之后,一系列的检查单、知情同意书将会接踵而至,那个“严重的肺炎”的谎言,在严谨的医疗程序面前,将变得岌岌可危。
办理住院手续同样是一道难关。异地医保备案、缴纳押金、填写各种表格……表叔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很多流程都不明白。陆宇不得不一次次耐心解释,协助填写。他看着表叔在缴纳一大笔住院押金时,从贴身口袋里掏出的用旧手帕包着的、皱巴巴的钞票,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这可能是这个农村家庭多年的积蓄。
将表叔公安顿在嘈杂的八人间病房后,陆宇带着表叔,找到了胸外科的护士站和主管医生,再次沟通了病情和“隐瞒”的请求。主管医生是个年轻的主治,他皱了皱眉:“隐瞒病情不符合规定,很多检查和治疗需要患者本人知情同意。家属要做好沟通工作,瞒是瞒不住的。”
最终,在陆宇的恳求和表叔的保证(保证会慢慢做工作并承担所有后果)下,医生勉强同意在初期检查阶段,尽量使用“肺部阴影待查”、“需要取点组织化验”等相对模糊的说法。
忙完这一切,已是华灯初上。陆宇需要赶最后一班车回林江县,明天他还要上班。
“表叔,后面就看你们的了。一定要配合医生,有什么不清楚的随时给我打电话。”陆宇叮嘱道,“跟表叔公……慢慢透点风,别一下子吓到他。”
“哎,我知道,我知道,今天多亏你了小宇。”表叔握着陆宇的手,连连道谢,眼神里充满了感激与依赖。
坐在回程的车上,陆宇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城市流光,感到一阵身心俱疲。这一天,他像一个摆渡人,将亲人从信息闭塞、医疗资源匮乏的“此岸”,送到了拥有更先进技术和更多希望的“彼岸”。但他也清楚地知道,渡过这条河,只是意味着更严峻挑战的开始。
他回想起在市一院看到的景象:先进的设备、繁忙的专家、来自各地求医的患者……这与林江县医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基层医院与上级医院之间的鸿沟,不仅仅是技术和设备的差距,更是信息、流程和综合服务能力的全面落差。很多像表叔公这样的病人,在基层被初步发现问题后,都需要经历这样一番周折和挣扎,才能触及到真正有效的诊疗资源。
几天后,表叔打来电话,声音沙哑而疲惫:“小宇,病理结果出来了……是肺腺癌。医生说算是中期,还没发现远处转移,有手术机会,但手术比较大,术后可能还要化疗……”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确切的“癌”字,陆宇的心还是揪紧了。
“医生怎么说手术方案?”
“医生说……要切除左边小半个肺……”表叔的声音带着哭腔,“你表叔公现在有点怀疑了,老是问,一个肺炎怎么要动这么大刀子……我们快瞒不住了……”
陆宇沉默了片刻,他知道,最关键、也最艰难的时刻即将到来。如何向一辈子没进过大医院的表叔公解释这一切,如何帮助这个家庭做出关乎生死的治疗决策,如何面对可能的高额医疗费用……这一切,都远远超出了他一个县城小医生在专业之外所能掌控的范围。
他只能对着电话,尽可能冷静地提供支持:“表叔,既然有手术机会,就是好消息。市一院的胸外科技术是过硬的。关于手术风险和后续治疗,你们一定要和主管医生充分沟通。钱的问题,我们再一起想办法……至于告诉表叔公,找个合适的时机,慢慢说,重点是让他知道,有办法治,有希望。”
挂断电话,陆宇深深叹了口气。他将目光投向窗外林江县宁静的夜色,心中却波澜起伏。医学能攻克疾病的堡垒,却难抚平人心的恐惧与现实的困窘。他的修行之路,似乎又拓宽了新的维度——在技术与人性、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中,寻找那份微妙的平衡与前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