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公的肺腺癌诊断,像一块巨石投入这个原本平静的农村家庭,激起的涟漪迅速演变成了惊涛骇浪。尽管家人依旧试图用“严重的肺脓肿”、“需要做大手术清理”等说法遮掩,但“癌”这个字眼,如同病房里看不见的幽灵,在空气中游荡,表叔公浑浊的眼神里,怀疑与日俱增。
陆宇虽然身在林江,但心却系在市一院。他通过电话和微信,与表叔以及市一院的主管医生保持着密切联系。主管医生明确表示,患者目前分期为 IIb 期,肿瘤局限在左肺下叶,伴有局部淋巴结转移,但未见远处转移灶,有根治性手术的机会。手术方案是左肺下叶切除术加系统性淋巴结清扫。
“手术是目前获得长期生存机会的最佳选择。”主管医生的语气专业而肯定,“但任何手术都有风险,尤其是胸外科手术,可能涉及出血、感染、心律失常、支气管胸膜瘘等。术后根据最终的病理报告,很可能还需要辅助化疗。”
表叔将医生的话原原本本,又加上自己的理解和恐惧,转述给了陆宇。电话那头,表叔的声音充满了无助:“小宇,医生说有风险,还可能下不了手术台……这、这怎么办啊?你表叔公都快七十的人了,能扛得住吗?要是……要是人财两空……”
与此同时,经济的压力也如影随形。手术费、麻醉费、药品费、后续可能的化疗费用……市一院给出的初步估算,医保报销后,自付部分对于表叔一家来说,依然是一个天文数字。亲戚们开始凑钱,但依旧是杯水车薪。表叔甚至偷偷问陆宇,有没有“便宜点”的治疗方法,或者能不能回县医院做手术。
“表叔,县医院做不了这种手术。”陆宇不得不再次打破他的幻想,语气沉重但坚定,“风险在哪里都有,但市一院处理这种风险的经验和能力,比我们县医院强得多。这是目前最有可能治好表叔公的路。”
他顿了顿,补充道:“钱的问题,我们再想想办法。可以问问村里,看看能不能申请一些大病救助,或者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网络筹款平台。”
然而,最大的障碍,依然是如何向表叔公本人摊牌。
这个难题,在一个周末的下午,被摆到了陆宇面前。表叔从市里打来电话,声音带着哭腔和决绝:“小宇,你表叔公……他偷听到护士聊天了,好像知道了点什么,今天一直不说话,饭也不吃……我们实在没办法了,你……你能不能再来一趟,你是有文化的医生,你来说,他可能听得进去……”
陆宇请了假,再次赶往市一院。病房里,气氛压抑。表叔公靠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眼神空洞,仿佛一夜间又苍老了许多。表叔和表婶站在床边,手足无措。
看到陆宇进来,表叔公浑浊的眼睛动了动,声音沙哑地开口:“小宇,你来了……你跟表叔公说实话,我这病,是不是‘癌’?”
那一刻,所有的掩饰都失去了意义。病房里安静得能听到输液管里液滴的声音。
陆宇走到床边,拉过椅子坐下,握住了表叔公干枯粗糙的手。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后抬起头,迎向表叔公探寻、恐惧又带着一丝祈求真相的目光。
“表叔公,”陆宇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稳、清晰,“是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是肺上长了个不好的东西,我们叫它‘肺癌’。”
“癌”字终于被清晰地说出,表叔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眼神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仿佛某种支撑他的东西瞬间垮塌了。
表叔在一旁忍不住别过头去,用手背擦着眼睛。
“但是,表叔公,”陆宇用力握紧了他的手,语气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这个病,不是没得治!医生说了,您发现得不算晚,肿瘤还在能切掉的范围!做手术,把它拿掉,就有很大的希望治好!就像咱地里的杂草,趁它还没长满,连根拔了,庄稼才能好好长!”
他用最朴素的比喻,解释着复杂的医学问题。他详细解释了手术的必要性、大致过程,也没有回避风险,但更强调了其中的希望。
“医生技术很好,这种手术他们经常做。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鼓起勇气,相信医生,打赢这一仗。您一辈子经过那么多风浪,这次也一样能挺过去!”
表叔公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陆宇,又看看窗外,最后,目光落在儿子、儿媳焦急悲伤的脸上。良久,他深深地、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微弱却清晰:
“治……那就治吧……听医生的……开刀……”
说完,他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渗入枕巾。那不是放弃的泪水,而是接受残酷现实后,被迫凝聚起最后勇气与命运抗争的泪水。
摊牌的过程痛苦而艰难,但说破之后,压在每个人心头的巨石,仿佛被挪开了一丝缝隙。虽然前路依旧布满荆棘,但至少,他们不再需要活在谎言和猜疑中,可以齐心协力,面对共同的敌人。
陆宇协助表叔,在手术知情同意书上签了字。那支笔,重若千钧。他知道,自己不仅是见证者,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推动者。他将一份沉重的希望,交到了手术医生手中,也将一份巨大的压力,扛在了自己,以及这个家族的肩上。
手术日期定在三天后。离开医院时,陆宇回头望了一眼住院部大楼。他知道,下一次再来,表叔公就将被推入那个决定命运的手术室。而他和他的家人,将在门外,经历一场更为煎熬的等待。
医学的抉择,从来不只是技术的考量,更是人性、亲情、经济与命运的交织。陆宇在这场交织中,更深切地体会到了作为一名医生,尤其是与患者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医生,那无法言说的沉重与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