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的开端,带着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气息。课程的钟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但生活的重心已不可逆转地偏离了教室。理论课的比重进一步缩减,取而代之的是更长时间、更自主的临床轮转。他们不再是走马观花的见习生,而是需要承担部分初级医疗工作的实习医生。白大褂的口袋里,除了笔记本和笔,还多了一支属于自己的、使用起来尚显生涩的叩诊锤和眼底镜。
第一站,神经内科。
踏入神经内科病区,一种奇特的静谧感扑面而来。与急诊科的喧嚣、儿科的哭闹、外科的雷厉风行不同,这里更像一个沉默的战场。病人们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或由家属搀扶着在走廊缓慢行走,许多人的眼神显得有些空洞,或是嘴角有着不易察觉的歪斜。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与复杂神经系统疾病共存的沉重感。
带教老师是位姓秦的主任医师,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眼神深邃的老教授。他说话语速缓慢,措辞精准,仿佛每个字都经过大脑皮层的严密过滤。
“欢迎来到神经内科,”秦教授的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严,“在这里,我们面对的是人类最复杂、最精密的系统——中枢神经系统。它一旦受损,修复极其困难。我们的武器,主要是细致的病史询问、系统性的体格检查,以及先进的影像和电生理技术。诊断,是我们工作的核心,也是最大的挑战。”
晨间查房变成了一场移动的临床思维训练课。秦教授对每个病人的病史都追问得极其详细。
“老爷子,您这胳膊腿没力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一下子就没劲了,还是慢慢加重的?是左边重还是右边重?有没有伴随麻木或者疼痛?”他问一位脑梗死后遗症的老年患者。
老人叙述有些含糊,家属在一旁补充。秦教授耐心听着,不时点头。
接着,他亲自为病人进行神经系统检查。从颅神经(让病人皱眉、示齿、鼓腮、伸舌判断面神经功能),到运动系统(测试四肢肌力、肌张力),到感觉系统(用棉签和针尖检查痛触觉),再到反射(膝跳反射、病理征巴宾斯基征),一套流程下来,行云流水,细致入微。
“看到吗?”秦教授检查完,对围在身边的实习医生们说,“左侧鼻唇沟变浅,伸舌左偏,左侧肢体肌力3级,肌张力增高,腱反射活跃,巴宾斯基征阳性。这一系列的体征,都指向一个共同的定位——右侧皮质脊髓束损害,结合他的病史和影像,符合左侧大脑中动脉供血区脑梗死的表现。”
陆宇努力跟着秦教授的思维,试图将书本上抽象的“定位诊断”与眼前具体的病人联系起来。他意识到,在神经内科,医生就像一位侦探,通过病人零散的症状和细微的体征,在大脑和脊髓这张复杂的地图上,精准地标出病变可能的位置。
他们接触的第一个疑难病例,是一位中年女性,表现为进行性加重的双下肢无力、麻木和排尿困难。影像学检查并未发现明显的脊髓压迫或占位。
科室进行了疑难病例讨论。血管性?炎症性?代谢性?还是变性性疾病?各种可能性被提出,又随着一项项检查结果被排除或支持。
秦教授引导着讨论:“注意她的症状是‘进行性加重’,而非‘阶梯式’或‘突发’,这更倾向于炎症或变性过程。再看看她的肌电图和诱发电位结果……”
最终,结合脑脊液检查和影像的细微表现,诊断指向了“视神经脊髓炎谱系疾病(NmoSd)”,一种相对罕见的自身免疫性中枢神经系统炎性疾病。
“这个病例告诉我们,”秦教授总结道,“神经系统疾病千变万化,很多疾病的表现并不典型。不能满足于一个初步印象,必须追根究底,用证据链说话。有时候,诊断的钥匙就藏在最不起眼的细节里。”
在神经内科,陆宇也第一次独立尝试了腰椎穿刺术。在上级医师的严密监督下,他戴着无菌手套,定位、消毒、铺巾、局部麻醉,然后手持腰穿针,小心翼翼地在病人L3-4椎间隙进针。当感觉到那层坚韧的硬脊膜被突破的“落空感”,看到清澈的脑脊液缓缓滴出时,他心中充满了紧张过后的巨大成就感。这份脑脊液将被送去进行生化、常规和病原学检查,为诊断提供至关重要的依据。
他们也见识了神经系统疾病给患者和家庭带来的巨大创伤。一位正值壮年的男性,因突发大量脑出血,虽然抢救回来,却陷入了植物状态,躺在病床上依靠鼻饲和呼吸机维持生命。年轻的妻子每日以泪洗面,年幼的孩子还不明白父亲为何不再陪他玩耍。面对这样的场景,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秦教授查房时,会默默地在床前站一会儿,然后轻轻调整一下呼吸机的参数,或是对家属低声交代几句注意事项。那种深沉的无奈与坚持,深深印在陆宇的脑海里。
轮转结束那天,秦教授对陆宇他们说:“神经内科,可能比其他科室更能让人体会到医学的局限。我们有很多疾病无法治愈,甚至无法有效阻止其进展。但正因为如此,准确的诊断才显得尤为重要——它至少能告诉病人和家属,他们面对的是什么,未来的可能方向是什么,以及我们还能做些什么来改善生活质量。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这句话,在神经内科体会尤深。”
离开神经内科,陆宇感觉自己的临床思维被套上了一个更严谨的“框架”。他学会了更系统地收集病史,更规范地进行体格检查,更逻辑地去推理诊断。这片“沉默的战场”虽然少有硝烟,但其中的博弈,关乎着意识、感知、运动这些生命最核心的功能,其复杂与深刻,令人敬畏。
他的白大褂似乎又沉了一些。笔记本里,关于“定位定性诊断”、“神经系统查体要点”、“常见脑脊髓疾病鉴别”的笔记,占据了新的篇幅。
大四的攀登,在一种更为深邃和内敛的氛围中展开。他知道,每深入一个专科,对医学的理解便加深一层,而对自身能力的认知,也更为清醒。前路漫漫,唯有继续埋头,一步一个脚印,扎实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