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冰冷而真实的滩涂。第二天上午九点整,林微光站在陆时砚位于陆氏集团顶层的办公室外,深吸了一口气,才抬手敲响了那扇厚重的实木门。
“进。”
他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依旧听不出情绪。林微光推门而入,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房间内是极简的冷色调,只有巨大的办公桌、一组沙发和占据整面墙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建筑、经济、甚至涉及地缘政治的厚重典籍,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雪松木香气,与他身上惯有的清冽气息同源。
陆时砚坐在办公桌后,正低头翻阅着一份文件,阳光从他侧后方照入,勾勒出他冷硬的轮廓,仿佛一座不为所动的雕塑。他没有抬头,只是用笔指了指对面的座位。
林微光安静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不自觉地将裙摆捏出褶皱。她注意到,他今天穿的不是昨晚宴会上的正装,而是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少了几分商场的凌厉,却多了几分居家的疏离感,反而更让人捉摸不透。
“这是文化中心项目下一阶段的工作计划,以及你需要负责的技术深化部分。”他将一份装订好的文件推到她面前,语气是纯粹的公事公办,“涉及新型材料的量产化协调、与瑞士实验室的阻尼技术对接、以及施工图阶段的细节把控。周期紧,任务重。”
林微光拿起文件,厚度和内容的专业性让她心头一凛。这不再是概念设计的天马行空,而是真正要将构想落地的、枯燥却至关重要的硬骨头。
“我会尽力。”她翻看着,谨慎地回答。
“不是尽力,是必须完成。”陆时砚终于抬起头,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她,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这个项目现在挂着你林微光的名字,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成功,是你的勋章;失败,也由你一人承担。陆氏和境域设计,不会为任何个人的失误兜底。”
他的话冰冷而残酷,像是在刻意划清界限,将昨晚那片刻不经意的维护彻底抹去。
林微光迎着他的目光,胸腔里涌起一股倔强。“我明白。我会对我的设计负责到底。”
陆时砚审视了她几秒,似乎满意于她眼神里的坚定,这才微微颔首,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回他面前的文件上。“出去吧。具体问题直接与周景明对接。”
逐客令下得干脆利落。
林微光拿起文件,起身,走到门口,手握住冰凉的黄铜门把手时,却停顿了一下。她背对着他,轻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有些突兀:
“昨晚……谢谢你。”
她指的是他避开苏曼妮,以及那不动声色的扶持。
陆时砚翻动文件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仿佛没有听见。
林微光等了几秒,只等到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她抿了抿唇,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她身后合拢的瞬间,陆时砚才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紧闭的门板上,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无法捕捉。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那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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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林微光如同上了发条的陀螺,疯狂地旋转。她奔波于境域设计、制造工厂、材料实验室之间,面对着一个接一个的技术难题。陆时砚果然如他所说,不再提供任何“超纲”的帮助,所有问题都必须由她自己协调、解决。周景明成了唯一的沟通桥梁,高效、精准,却毫无温度。
压力巨大,她几乎住在办公室,靠咖啡因和意志力支撑。偶尔在深夜抬头,能看到对面陆氏大厦顶层,那间办公室的灯也常常亮到很晚。
他们仿佛两条平行线,在各自的轨道上高速运行,再无交集。
这天深夜,林微光又一次在工厂的联合实验室里,为了一个材料涂层在不同温湿度下的稳定性问题鏖战。实验再次失败,数据偏离预期。疲惫和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独自坐在空旷的实验室里,看着窗外清冷的月光,一种巨大的孤独感攫住了她。
她拿出手机,下意识地翻动着通讯录,指尖在那个熟悉的名字上停留了很久,最终却无力地垂下。他说的对,她必须独自承担。
就在她准备收拾东西离开时,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敲响。这么晚了,会是谁?
她疑惑地走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着的,竟然是周景明。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袋,脸上带着一贯的、公式化的微笑。
“林小姐,还在忙?”周景明将保温袋递给她,“陆总吩咐,把这个交给您。”
林微光愣愣地接过,保温袋入手温热。
“这是……?”
“只是一些宵夜。”周景明没有多解释,微微颔首,“陆总还说,材料界面应力问题,有时需要从分子动力学模拟入手,而不是一味调整宏观工艺参数。集团材料科学实验室的服务器权限,已经临时开放给您,相关软件和基础模型在d区服务器集群。”
他说完,不等林微光反应,便转身离开了,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
林微光站在门口,许久没有动弹。她低头看着手中的保温袋,打开,里面是一盅还冒着热气的冰糖雪梨汤,旁边放着几样精致易消化的点心。而在保温袋的底层,放着一张折叠的便签,上面打印着一行小字:「集团材料实验室,d区,登录码:********」
没有落款。
但这熟悉的、在她最艰难时刻精准投递“工具”的方式,除了他,不会有第二个人。
他没有出现,没有安慰,甚至没有承认。他只是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知道了她的困境,并且,再次为她指明了一个或许可行的方向。
冰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她和那盅温热的雪梨汤上。林微光端起那盅汤,温热的瓷壁熨贴着她冰凉的手指,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巨大的委屈、释然和一种更加复杂的情愫,猛地冲上鼻腔,让她眼眶发酸。
她坐在实验台前,小口小口地喝着那甜而不腻的汤,温热的液体滑入胃中,驱散了寒意,也仿佛给了她新的力量。
喝完汤,她打开电脑,凭借那个登录码,果然进入了陆氏集团内部那个级别极高的材料科学实验室的服务器。里面不仅有他提到的分子动力学模拟软件和模型,还有大量关于类似涂层材料的失败案例分析和成功经验总结,显然是有人特意整理过,去芜存菁,直指核心。
她彻夜未眠,按照他指引的新思路,重新开始模拟计算。这一次,进展出乎意料的顺利。天快亮时,模拟结果终于指向了一个可能有效的工艺参数区间。
成功的曙光初现,林微光疲惫却兴奋地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泛起的鱼肚白。她再次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名字,输入了两个字:
「谢谢。」
这一次,她发送了出去。
几分钟后,手机屏幕亮起,回复依旧只有一个字:
「嗯。」
与以往别无二致。
但林微光看着那个字,却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屏幕,看到城市另一端,那个同样可能彻夜未眠的人,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沉默地俯瞰着苏醒的城市。
月光已然隐去,晨光熹微。他们之间,那无声的暗流依旧在冰层下汹涌,但这一夜,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月光与晨光的交界处,悄然发生了改变。那不是靠近,也不是妥协,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在各自孤绝的道路上,遥遥相望的默契。
前路依旧漫长且布满荆棘,但她的脚步,却莫名地更加坚定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