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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藻前现出九尾妖狐真身、大闹皇宫后扬长而去的消息,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以惊人的速度席卷了整个平安京。这消息在朱门高户的公卿府邸间引发的是惊恐与猜忌,在街衢巷陌的平民百姓中激起的则是猎奇与恐慌。茶余饭后,人们交头接耳,添油加醋地描绘着那妖妃如何魅惑上皇、如何吸食精气、如何在阴阳师面前显露原形,又如何化作金光冲破殿顶。更有甚者,将近年来京都附近所有不明原因的死亡、怪病乃至天气异常,都归咎于这只潜伏在上皇枕边的妖狐,仿佛她是一切灾祸的源头。

这股恐慌的浪潮,不可避免地冲击到了宫殿深处那位本就病弱的年轻天皇——近卫天皇。他常年被父亲鸟羽上皇的院政压制,形同虚设,如今惊闻宫中竟藏有如此骇人听闻的妖物,还险些害死自己的父亲,本就脆弱的精神和身体再也承受不住这双重打击。惊惧交加之下,他病情急剧恶化,太医院的御医们轮番诊治,汤药灌了无数,却依然无济于事,眼看天皇气息奄奄,朝不保夕。消息传出,朝野震动,一种“天倾地陷”的不安感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鸟羽上皇这边,更是怒火攻心,羞愤难当。一想到自己曾经将那妖物视若瑰宝,百般恩宠,甚至不惜与儿子相争,结果对方竟是一条潜伏在身边、日夜吸取自己生命本源、意图动摇国本的毒蛇,那种被彻底愚弄、尊严扫地的屈辱感和事后巨大的恐惧,像毒焰一样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躺在病榻上,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却时常猛地坐起,状若癫狂地捶打着床沿,嘶哑地咆哮:“废物!全都是废物!堂堂皇宫,竟让一妖孽来去自如!给朕追!就算她逃到黄泉比良坂,逃到天涯海角,也要给朕抓回来!朕要亲眼看着她被千刀万剐,魂飞魄散!否则难消朕心头之恨!”

在上皇歇斯底里的催促下,整个朝廷机器被迫超负荷运转起来。压力首先给到了阴阳寮。作为当代阴阳寮的佼佼者,安倍泰亲临危受命,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占卜秘法:式盘推演、星象观测、龟甲灼卜……甚至动用了某些需要付出代价的禁忌术式。最终,泰亲艰难地将目标锁定在了平安京东北方向,一片名为“那须野”的广袤荒原和连绵山岭。那里地势险峻,人迹罕至,自古便是精怪妖魔传闻频发之地,确实是隐藏行踪的理想所在。

目标地点一经确认,盛怒中的鸟羽上皇根本听不进任何关于“兵力集结需要时间”、“粮草辎重筹备”、“地形勘察”等现实问题的奏报。他立刻下令组建讨伐大军,任命三浦义明和上总广常二人为讨伐军正副大将,阴阳寮的精英随军提供法术支援,并张口就开出了一个天文数字——十万大军!严令他们即刻点兵出发,奔赴那须野,务必将妖狐玉藻前擒拿或诛杀,以正国法,以安社稷,以雪朕耻!

这道命令一下,朝廷上下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暗自摇头。十万大军?且不说仓促之间能否凑齐这个数,就算能,这十万人的动员、装备、粮草、行军、指挥,哪一样不是需要时间精心筹划的巨系统工程?这简直如同儿戏,纯粹是气昏了头不顾后果的命令。然而,上皇正在气头上,目光如同择人而噬的猛虎,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去捋虎须,生怕一个不慎,自己就成了上皇宣泄怒火的牺牲品。

而被点名为大将的三浦义明和上总广常,这两位在朝中以“善于经营关系”和“关键时刻总能站在正确一边”而闻名的武将,接到任命时,更是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心里叫苦不迭。三浦义明身材矮壮,面色常年因喜好杯中之物而泛着红光,平时最爱在酒宴上吹嘘自己祖上在战中斗如何骁勇,真轮到他自己上阵,最大的战绩不过是剿灭过几股不成气候的山贼;上总广常则是个瘦高个,眼珠灵活,虽也出身武家,却总觉得自己熟读兵书,满腹韬略,只是时运不济,缺乏施展舞台。让他们去对付传说中修炼千年、连安倍泰亲都认为“非一人之力可敌”的九尾天狐?那简直是驱羊入虎口,嫌命长了!

可皇命如山,违逆的下场他们更清楚。两人硬着头皮,一边在心里把昏聩的上皇和惹事的妖狐咒骂了千百遍,一边手忙脚乱地开始“组建”这支理论上庞大的军队。所谓的十万大军,眼下能立刻拉出来的,不过是三浦义明自家的本部人马,加上一些临时从京都周边村镇强征来的、装备五花八门、面有菜色的农夫和町人,满打满算凑了不到一万人,距离十万的目标遥不可及。但上皇催促进军的命令一道紧似一道,语气一次比一次严厉,最后几乎等同于“再不出兵,就以抗旨论处,军法从事”了。

无奈之下,三浦义明只好把心一横,抱着“也许那妖狐已经远遁,我们只是去走个过场”的侥幸心理,对着他那支看起来更像是大型逃难队伍的“先锋军”,发表了慷慨激昂(实则底气不足)的出征演说,内容无非是“王师威武,妖邪辟易”、“建功立业,正在此时”之类的陈词滥调。然后,他跨上他那匹精心喂养、膘肥体壮的战马,怀着“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更多是忐忑),领着这支士气低落的队伍,浩浩荡荡(实则队形散漫)地向着那须野方向迤逦而行。上总广常则被留在后面,负责继续“征集”那虚无缥缈的后续部队,美其名曰“总督粮草,稳固后援”。

经过一番谈不上艰苦但绝对令人身心俱疲的行军(主要是精神压力太大),三浦义明终于率领他的“先锋军”抵达了那须野的边缘地带。放眼望去,但见荒草蔓蔓,林木幽深,怪石嶙峋,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带着腥甜气息的压抑感,连鸟兽的鸣叫都显得稀疏而诡异。士兵们面面相觑,握着粗糙武器的手心里全是冷汗,队伍中弥漫着不安的窃窃私语。

“将……将军大人,此地风水险恶,妖气弥漫,恐非善地啊。”一个稍微读过几本兵书、胆子还算大的副将,凑到三浦义明马前,压低声音提醒道。

三浦义明心里也在打鼓,背上凉飕飕的,但面上却强装镇定,捋了捋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胡须,故作高深道:“哼,区区荒山野岭,些许魑魅魍魉之气,何足挂齿!正显我军堂堂正正之威!传令下去,各部队呈扇形展开,仔细搜索!一旦发现妖狐踪迹,立刻发射响箭为号!本将军要亲自擒拿此獠,献俘阙下!” 他嘴上说得漂亮,心里却在默默祈祷:只盼那妖狐早已闻风远遁,自己带人在外围转悠几天,抓几个小妖怪或者倒霉的山民充数,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然而,命运似乎偏要跟他作对。就在部队磨磨蹭蹭向前推进,士兵们紧张得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之时,一个带着几分戏谑、仿佛直接在每个人灵魂深处响起的女子嗓音,悠悠传来:

“呵……等了这许久,就来了这么些歪瓜裂枣,土鸡瓦狗?真是让我好生失望呢。人类的朝廷,是没人可用了吗?”

话音未落,前方一片空旷的草地上空,柔和而耀眼的金色光芒汇聚,玉藻前的身影缓缓凝实。她今日换了一身便于活动的、带有东国巫女风格的战斗服饰,红白主色。那九条蓬松华美、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光辉的金色狐尾在她身后悠然自得地摇曳着,每一根毛发都流淌着强大的妖力,让她看起来既神圣又妖异。她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扫过面前如临大敌、阵型松散的人类军队,如同在看一群忙碌而有趣的蝼蚁。

三浦义明心脏猛地一沉,暗道“怕什么来什么”!但众目睽睽之下,主帅的威严不能丢,他只得硬着头皮,催动战马上前几步,将手中那柄装饰华丽的长刀指向玉藻前,用尽可能洪亮(却难掩一丝颤抖)的声音喝道:“大……大胆妖狐玉藻前!陛下天兵已至,你还不速速跪地求饶,束手就擒!或许本将军大人看在你还算识趣的份上,还能奏请陛下,赏你一个痛快!”

玉藻前闻言,仿佛听到了世间最滑稽的笑话,忍不住以袖掩口,发出银铃般的轻笑,笑声中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天兵?就凭你们这些连阵型都站不稳的乌合之众?也罢,既然你们远道而来送死,我若是不成全,倒显得不近人情了。便陪你们活动活动筋骨吧。”

她甚至没有动用任何高深的法术,只是身形微微一动,下一秒便已如同虎入羊群,冲入了军阵最为密集的地方。那些鼓起勇气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金色的影子掠过,随即便是撕心裂肺的剧痛传来——手中的竹枪、劣质刀具如同朽木般被轻易折断,身上的简陋胴甲如同纸片般被撕裂,整个人如同被无形巨力击中,惨叫着倒飞出去,筋断骨折,非死即伤。玉藻前的动作如同舞蹈,却又致命无比,她那看似轻柔摆动的狐尾,每一次挥动都能卷起凌厉的罡风,将靠近的士兵像扫垃圾一样扫飞出去,撞倒后面一片。一时间,战场上人仰马翻,哭爹喊娘,原本就脆弱的阵型瞬间土崩瓦解,乱成一锅粥。

三浦义明在亲兵拼死组成的盾阵保护下,躲在后面看得心惊胆战,冷汗浸透了内衫。他之前那点“侥幸立功”的心思早已飞到九霄云外,满脑子只剩下最本能的念头——“逃命”!他眼珠急速转动,立刻对身边的传令兵下达了“英明”的指令:“快!传我将令!命左翼佐藤队、右翼铃木队立刻向前包抄,不惜一切代价缠住那妖狐!为本将军施展……呃……‘藏锋守拙,伺机破敌’之计创造时机!此乃兵法妙谛,尔等速去!”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就是想让手下部队去当炮灰,吸引火力,自己好趁机溜之大吉。

然而,能在军队里混的,就算不是人精,基本的求生本能还是有的。士兵们一看主将躲在安全的后方光动嘴皮子下令冲锋,还说什么“藏锋守拙”,再结合眼前这妖狐砍瓜切菜、如同修罗般的恐怖实力,哪里还不明白怎么回事?不知是哪个机灵鬼率先反应过来,扯着嗓子大喊:“快跑啊!将军要扔下我们跑啦!” 这一声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线,本就濒临崩溃的士气瞬间彻底瓦解,士兵们纷纷丢盔弃甲,再也顾不得什么军令,如同炸窝的蚂蚁般四散奔逃,只恨自己少长了两条腿。

玉藻前正随手拍飞几个冲上来的愣头青,见那个一开始叫嚣得最厉害的主将居然早已溜之大吉,绝美的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讥讽:“想来便来,想走便走?这世间,哪有这般便宜的事。既然来了,妾身便发发善心,送你一程吧。”

说着,她其中一条最为粗壮的狐尾如同拥有生命和意识的巨蟒般骤然伸长,灵活地卷起地上一块足有磨盘大小、恐怕需要数名壮汉才能抬起的巨石,如同孩童投掷石子般,轻描淡写地朝着三浦义明逃跑的方向猛地投掷过去!巨石破空,发出令人心悸的呼啸声!

三浦义明正打马狂奔,恨不得给马插上翅膀,忽听得身后恶风不善,一股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来。他回头一瞥,顿时魂飞魄散!只见一块巨大的陨石当头砸下!他吓得怪叫一声,也顾不得什么将军的体面和威严了,一个极其不雅观的“驴打滚”,狼狈万分地从飞驰的马背上翻滚下来。几乎是同一瞬间,那块巨石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隆”一声巨响,狠狠地砸在了他刚才骑乘的宝贵战马所在的位置!那匹平日里被他视若珍宝、喂养得油光水滑的骏马,连嘶鸣都来不及发出,瞬间就被砸成了一滩模糊的肉泥。

三浦义明趴在地上,浑身沾满泥土,瑟瑟发抖,过了好一会,确认自己还活着,才敢颤巍巍地抬起头。他惊魂未定地躲到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偷偷望向远处那个依旧在闲庭信步般收拾溃兵的恐怖身影,心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就在这时,一支打着上总氏军旗、阵列还算整齐的部队,终于“姗姗来迟”地出现在了战场的边缘。正是“总督粮草”的上总广常,带着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又搜刮来的几千人马,磨磨蹭蹭地赶到了。他看着眼前这兵败如山倒、尸横遍野的惨状,以及躲在石头后面、惊魂未定的三浦义明,心里也是“咯噔”一下,暗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三浦蠢货,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两人好不容易汇合,整编残兵败将,发现出发时的“十万大军”,如今只剩下不到几千,士气也低迷到了极点。两人垂头丧气,相对无言。就这么回去?上皇的怒火他们绝对承受不起。无奈之下,只好一边继续收拢溃散的四下逃命的士兵,一边绞尽脑汁思考对策。

“三浦大人,”上总广常捋着他那几根稀疏的胡子,眉头紧锁,摆出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看来这妖狐果然名不虚传,法力高强,肉体强横,硬碰硬绝非上策啊。”

三浦义明惊魂未定,没好气地回道:“这还用你说?本将军大人亲自与她交手(虽然他根本没靠近),自然深知其厉害!那你有什么高见?总不能就在这里坐以待毙吧?”

上总广常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压低声音道:“依我看,这妖物虽强,但我们人类亦有我们的长处!那便是智慧!”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们可以设下埋伏!挑选一处有利地形,将所有弓箭手埋伏于两侧高地,箭镞之上,命人涂抹朱砂、符水等破邪之物。然后,派出一支精锐小队前去诱敌,将那妖狐引入埋伏圈。届时,只听我号令,万箭齐发,任她妖法通天,护体罡气再强,面对这蕴含着破魔之力的箭雨,也要被射成筛子!”

三浦义明一听,觉得这主意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比自己刚才那种“藏锋守拙”高明多了,连忙点头如小鸡啄米,脸上也恢复了几分血色:“高!实在是高!上总大人果然深谙兵法,智谋过人!此计甚妙!就按你说的办!若能成功,你当居首功!”

于是,两人仿佛被打了一针强心剂,重新振作起来(主要是觉得这计策成功的可能性很大,说不定还能反败为胜,捞个大功劳),精心挑选了一处他们认为非常适合埋伏的狭窄山谷,将所有的会使弓者,大约一千余人,全部布置在两旁树木茂密的高地上,严令他们箭上弦,弓拉满,并将那些“破魔”材料分发下去,虽然效果如何谁心里也没底,但至少图个心理安慰。然后,他们忍痛派出一支还算精壮、但脸上写满绝望的士兵组成的“敢死队”,前往玉藻前藏身的大致方向进行挑衅,试图引蛇出洞。

玉藻前那边,刚刚随手打发走一波不堪一击的人类,正觉得有些无聊,准备回临时栖身的山洞小憩,又感知到一股新的、同样微弱但带着明显“诱饵”气息的队伍在靠近。她伸了个懒腰,缓步走出山洞,果然看到又是一群人类士兵,在那里色厉内荏地叫骂,声音颤抖,脚步虚浮。

“真是……没完没了,如同苍蝇一般扰人清静。”她轻轻叹了口气,狐尾在身后若隐若现,散发着淡淡的威压。她甚至没有主动攻击,只是信步朝着那支明显是“诱饵”的部队走去,想看看他们到底要玩什么把戏。

那些“敢死队”士兵一见玉藻前出现,尤其是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妖气,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什么诱敌任务了,发一声喊,掉头就跑,队形比来时溃散得还要快。

上总广常在埋伏点看得真切,见玉藻前果然被“引”了过来(虽然方式和他预想的“且战且退”有点出入,更像是“望风而逃”),心中暗喜,立刻抓住时机,猛地一挥手中那面小小的团扇,嘶声喊道:“妖狐已入彀中!放箭!给我射!狠狠地射!”

霎时间,山谷两侧如同瞬间升起了两片死亡的乌云,成千上万支羽箭带着凄厉刺耳的破空声,如同疾风暴雨般,遮天蔽日地向着山谷中央,那个依旧不紧不慢行走的玉藻前倾泻而下!

场面倒是颇为壮观,显示出人类在绝境中爆发出的组织力。然而,处于这毁灭性箭雨正中心的玉藻前,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顿一下,美丽的眼眸中连一丝波澜都未曾泛起。她只是轻轻嗤笑一声,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呵……雕虫小技,也敢班门弄斧?”

她只是用其中一条最为灵巧的狐尾随意地向前一挥,一股无形的妖力罡风瞬间生成,如同凭空掀起了一道巨大的、无形的海啸,迎着那密集如蝗的箭雨逆向席卷而去!

只听“咔嚓咔嚓咔嚓——”一阵密集的断裂声响起,那些激射而来的、被寄予厚望的破魔箭矢,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且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要么被当场震得粉碎,化为齑粉,要么直接被那狂暴的罡风吹得以更快的速度倒飞回去,方向精准地射向它们来的地方!

“噗嗤噗嗤——!”

“啊!我的腿!”

“眼睛!我的眼睛!”

“救命!是自己人的箭!快躲开!”

埋伏在山谷两侧高地上的弓箭手们顿时遭到了灭顶之灾,被自己射出去、以及被恐怖力量反弹回来的箭矢射得节节败退,死伤惨重,凄厉的惨叫声和哀嚎声在山谷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精心布置的箭阵,连同士兵们仅存的一点勇气,瞬间土崩瓦解。

上总广常和三浦义明躲在自以为安全的指挥位置,看着这匪夷所思、完全超出理解的一幕,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鸭蛋,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三浦义明气得捶胸顿足,几乎要吐血:“这……这妖法!也太强了!连破魔箭都没用!这还怎么打?!”

上总广常也是额头冷汗直冒,后背发凉,但他脑子转得快,一看远程弓箭攻击无效,立刻又想到了军中的“大杀器”。“弓箭不行,那是威力不够!快!把从当地借调来的那几架仿制大唐的投石车,还有那些巨弓,都给本将军推上来!用巨石和巨矛砸她!我就不信,她连这开山裂石之力也能轻易挡住!”

残存的士兵们依令,费力地将那些笨重不堪、需要多人操作的投石车和床弩推到了阵前较为平坦的地带。随着军官声嘶力竭的下令声,绞盘转动,绳索崩裂,巨大的石块和锐利的长矛,带着沉闷的呼啸声,如同来自远古巨人的愤怒,划破空气,狠狠地砸向径直站在原地,好整以暇、仿佛在看杂技表演的玉藻前。

这一次,玉藻前甚至连尾巴都懒得挥动了。她只是微微抬起一只手,对着空中飞来的巨石和巨矛,五指轻轻张开,然后轻巧地一握。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些蕴含着恐怖动能、足以伤到城墙的攻击,在距离她尚有数丈远时,便如同陷入了无形而粘稠的泥沼,速度骤减,最终诡异地、完全违背常理地悬停在了半空中,仿佛时间都在那一刻凝固了。然后,在她手指微不可察地一动之间,这些巨石和巨矛以比来时更快、更猛烈的速度,精准地沿着原路,甚至更加刁钻的角度,狠狠地反弹了回去!

“轰隆!!!!”

“砰——!咔嚓!”

投石车和巨弓的阵地瞬间遭到了毁灭性的精准打击!木质的结构在巨大的冲击下四分五裂,碎裂的木屑如同暴雨般四射,操作它们的士兵非死即伤,被巨石碾碎,被巨矛穿透,场面惨不忍睹,一片狼藉。三浦义明因为站得稍微靠前了些,想要“亲自督战”,被一块反弹回来的、拳头大小的碎石精准地擦中了头盔边缘,巨大的力量砸得他眼冒金星,头晕目眩,再次狼狈不堪地摔了个四脚朝天,头盔都歪到了一边。

上总广常见状,知道这“智取”二计也彻底失败了。他看着周围士气彻底跌入谷底、面露绝望和恐惧的士兵,又看了看远处那个仿佛立于不败之地的恐怖身影,一个更“绝”、更体现他“兵法智慧”的想法冒了出来:“近战打不过,远程伤不了……那我们就像攻打坚城一样,结阵防御,用巨盾和加固的木车组成移动堡垒,步步为营,缓缓合围过去!消耗她的力量!我就不信她的妖力是无穷无尽的!”

这个命令下去,士兵们虽然心中充满了恐惧和不解,但在严令之下,还是勉强执行起来,就地砍伐树木,拆解损坏的车辆,打造简陋的巨盾和推车,试图组成一个缓慢移动的龟甲防御阵线,如同一个巨大的刺猬,缓缓向玉藻前推进。

玉藻前就这么坐视着人类军队花了几天时间,如同笨拙的乌龟般,摆出这么个可笑又可怜的阵型,慢吞吞地向自己挪动,实在是连最后一点陪他们玩耍的耐心都耗尽了。她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和怜悯:“真是……愚蠢得令人连生气都觉得是在浪费感情。也罢,这场无聊的闹剧,是时候该落幕了。”

一股无形无质、却直接作用于精神层面的强大波动,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精准地笼罩了正在后方指手画脚、督促部队推进的上总广常、三浦义明,以及他们身边的几个主要军官。

下一刻,令所有士兵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只见上总广常突然跳了起来,“仓啷”一声拔出腰间的太刀,双眼赤红地瞪着身旁的三浦义明,厉声骂道:“三浦义明!你这无耻老贼!竟敢暗中克扣犒赏将士的军饷,中饱私囊!我早就察觉你不对劲了!今日便要取你性命!”

三浦义明先是一愣,随即仿佛被点燃的炸药桶,一股无名火直冲顶门,也“唰”地拔出佩刀,反唇相讥,唾沫星子横飞:“上总广常!明明是你想要抢夺头功,故意延误军机,还想陷害于我!老子先劈了你这个搬弄是非的小人!”

两人如同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生死对头,竟然当着全军将士的面,不顾身份地乒乒乓乓打了起来!刀光剑影,招招直奔对方要害,虽然武艺稀疏,场面却异常火爆。他们身边的军官们也像是集体中了邪一般,有的互相砍杀,有的则开始挥刀攻击周围不知所措的士兵,嘴里还喊着各种乱七八糟、匪夷所思的指控和污言秽语。整个军队的指挥系统瞬间彻底瘫痪,高层内讧,中层混乱,底层士兵彻底懵了,看着长官们发疯自相残杀,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合围阵型,顿时炸营一般彻底失控,四散奔逃者不计其数,比前几次溃败还要惨烈。

玉藻前只是远远地看着这出由她亲手导演的、荒谬绝伦的滑稽戏码,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嘲弄的弧度。这种玩弄人心、制造混乱的小把戏,对她而言,不过是信手拈来。

上总广常和三浦义明到底还是有些武艺底子和求生本能的,在互相砍了几刀(幸运的是都没命中要害,只是划破了铠甲和皮肉)后,剧烈的疼痛和身边亲兵拼死的呼喊与阻拦,让他们稍微清醒了一些。回想起刚才那不受控制的愤怒和疯狂的举动,两人都是冷汗涔涔,后怕不已,看向彼此的眼神中充满了惊疑和恐惧。再看周围已经完全失控、如同地狱般的混乱场面,他们知道,彻底完了,再不跑,恐怕真要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了(无论是死于妖狐之手,还是死于自己人之手)。

两人也顾不得什么脸面、什么功劳了,带着少数的还算清醒的亲信,如同丧家之犬般,再次落荒而逃,比前几次更加狼狈。

就在他们丢盔弃甲、慌不择路地逃窜了好一阵,确认暂时安全后,正好遇见了终于带着一批从附近寺庙神社紧急征召来的僧侣、法师,以及阴阳寮援军赶来的安倍泰亲。泰亲看着这两位衣甲破损、身上带伤、满脸烟尘血污、身后只剩下寥寥十余骑跟随的将军,以及远处那隐约传来的混乱喧嚣和冲天怨气,心里顿时一片复杂。他强压下翻白眼的冲动,以及那句几乎脱口而出的“果然如此”,尽量用平静的语气上前询问道:

“三浦大人,上总大人,二位辛苦了……前方战况,不知……如何了?” 他刻意回避了“胜负”这个词。

两人老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你一言我一语,将惨败的经过(自然是经过大幅艺术加工的版本,重点突出了妖狐法术的诡异强悍、己方将士的“浴血奋战”以及最后的“不幸”中了妖法,对于自己临阵脱逃和中了法术内讧的情节则轻描淡写,一语带过)说了一遍。

泰亲听完,心中早已预料,唯有暗自叹息。他沉吟片刻,出于职责和最后一点希望,劝道:“二位大人,看来这妖狐玉藻前,确实神通广大,尤其擅长蛊惑人心,非寻常军力及战法可制。不如我们先暂且退兵,从长计议,待详细勘察地形,制定周详计划,并集结更多有道高僧和阴阳术士,再行讨伐?贸然再进,恐徒增伤亡……”

可三浦和上总现在是骑虎难下,连续几次惨败,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上皇盛怒之下,绝对会把他们当成替罪羊,下场可想而知!两人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坚决不同意退兵,坚持要收拢残兵,重整旗鼓,并信誓旦旦地表示,有了泰亲大人带来的僧侣法师助阵,定能克制妖狐邪法,反败为胜!

安倍泰亲看着他们这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样子,知道再劝也是浪费口舌,反而可能被他们拖下水。他心思电转,立刻想到了脱身之计。于是,他脸上露出凝重而关切的神色,说道:“既然二位大人决心已定,欲与妖狐决一死战,其志可嘉!那……这样,在下便将带来的这些僧侣、法师,以及阴阳寮的同僚,暂归二位大人统一调遣,希望能助你们稳定军心,对抗妖法。在下则立刻快马加鞭,亲自赶回京都,向陛下当面禀明此处战况之艰巨,并恳请陛下速发真正精锐之师,以及调拨更强大的破魔法器前来支援!此事关系重大,刻不容缓,必须由在下亲自面圣陈情!”

说完,他也不等两人回应(生怕他们反应过来不放他走),便对带来的僧侣法师们简短交代了几句“听从二位将军号令,但尽力而为”,然后带着几个式神和随从,翻身上马,一勒缰绳,头也不回地朝着京都方向疾驰而去,那速度,简直比逃命还快,转眼就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三浦和上总看着泰亲绝尘而去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挽留的话,心里五味杂陈,既有被“抛弃”的愤懑,也有一丝“他终于走了,没人指手画脚”的微妙轻松感。两人相视苦笑,叹了口气,只好继续执行他们那希望渺茫的“收拢残兵,重整旗鼓”计划。

一开始,靠着两位将军尚存的旗帜和名号(以及或许还有一点没被传开的“威望”),确实有一些被打散、迷失方向的士兵重新归队,人数慢慢回升。两人心中稍定,觉得手里有了点资本,或许还能再挣扎一下,至少摆出个进攻的姿态,等泰亲所谓的“援军”。

然而,他们低估了流言和恐惧传播的速度。那些逃回来的士兵,早已将两位将军如何被妖狐像拍苍蝇一样揍得抱头鼠窜,如何临阵脱逃,如何中邪后像疯狗一样内讧的“光辉事迹”,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传播开了。这些故事在残兵败将中如同野火般蔓延,越传越离谱。后来归队的士兵听到这些活灵活现的“前线战报”,心里都凉了半截,刚升起的一点希望瞬间破灭。他们大多只是被临时征调来的普通百姓,可不是什么死士,当兵吃粮混口饭吃还行,谁愿意跟着这么不靠谱、甚至可能随时发疯砍自己人的将军,去面对那种根本不可能战胜的妖怪送死?

于是,军营中开始出现大规模的逃亡现象,而且速度越来越快,手段也越来越花样百出。往往是白天刚收拢几百人,晚上营地里就空了一大片。到后来,甚至出现了整支队伍在夜间集体消失的情况。三浦义明和上总广常气得暴跳如雷,亲自带队巡逻,甚至抓了几个“典型”当众砍头,试图杀一儆百,但也无法阻止这股汹涌的逃亡浪潮。军心彻底散了。没过几天,他们手下的人数不仅没增加,甚至连泰亲带来的阴阳师们都寻了由头遁走了,而且剩下的也都是些老弱病残或者实在无处可去的人,士气低迷,军营里死气沉沉,人人眼神麻木,看向两位主将的目光中充满了不信任和隐藏的怨恨。

到了这个地步,别说再去讨伐玉藻前了,就是这支残军本身能否维持住不哗变,都是个问题。两人彻底没了心气和指望,长叹一声,知道事不可为,再留在这里,恐怕不用妖狐动手,自己就要被手下这些绝望的士兵给“解决”了。于是,他们只好带着这最后一点形容枯槁、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残兵败将,灰头土脸、垂头丧气地踏上了返回平安京的归途。这一次,他们是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毫无争议地败了,败得干干净净,颜面扫地。

回到平安京,可想而知,鸟羽上皇是何等的震怒。他甚至不顾自己也日渐沉重的身体,强行起身,在寝殿偏殿召见了浑身筛糠的三浦和上总。盛怒之下,他抓起手边的药碗就砸了过去,药汁和碎片溅了两人一身。“废物!无能!蠢材!朕给你们兵权,给你们机会,你们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丧师辱国!十万大军(他自动忽略了实际人数)被你们葬送得干干净净!朕的脸面,朝廷的威严,都被你们丢到那须野喂了妖怪!你们还有脸回来见朕?!怎么不死在那里!”

三浦义明和上总广常连声哭喊着“臣等万死”、“陛下息怒”、“妖狐实在厉害非凡,非臣等不力”云云,心中却是充满了苦涩和恐惧,觉得自己真是流年不利,接了这趟注定失败的鬼差事。

不过,鸟羽上皇虽然愤怒欲狂,但毕竟执掌权柄多年,在最初的暴怒之后,也勉强冷静下来思考。他这段时间,也深切地感受到,自己之前因被玉藻前蛊惑和吸取精气,导致朝廷大权被藤原氏等公卿世家又趁机蚕食了不少,如今内部派系林立,关系错综复杂。三浦和上总这两人虽然能力堪忧,屡战屡败,但好歹背后也代表着一定的武家势力,而且相对而言还算“听话”(或者说容易掌控),如果此时严惩他们,甚至处死,恐怕会引发武家集团的不满,让虎视眈眈的公卿势力有机可乘,反而得不偿失。

再加上,安倍泰亲(他已从提前回京的泰亲那里得知了更为客观详细的战况)也适时地进言,认为妖狐玉藻前法力之高,确已超越寻常妖怪范畴,尤其擅长精神魅惑与力量反弹,非普通军力及常规战法所能克制。前两次讨伐失败,虽有大将指挥失当、轻敌冒进之责,但也确实是因为对手过于强大且手段诡异。当务之急,是吸取教训,不再盲目派遣大军,而是调集真正的百战精锐,并广泛征召全国那些真正有道行、有法力、持有强大破魔法器的高僧、神官、法师和阴阳师随军助战,方有成功的可能。

鸟羽上皇权衡再三,最终还是强压下将两人立刻推出去砍头的冲动,决定再给这两人一次机会。他下令,组建规模空前的讨伐军,号称“三十万”,征调各地精锐部队与原本的士兵一同出征,同时广发诏令,以重赏和“护国”之名,征召各地有名望、有实力的僧侣、神官、山伏、法师和阴阳师前往助阵,务必要毕其功于一役,一举成功,擒杀妖狐,以雪前耻!

按理说,经过上一次堪称耻辱的惨败,这一次讨伐军的指挥权,于情于理于法,怎么也不该再落到三浦义明和上总广常这对“常败组合”手里了。就连一向不怎么插手军事的公卿,都在私下议论,认为此举无异于驱病牛耕田,毫无希望。阴阳寮的首领,阴阳头,就曾私下向鸟羽上皇恳切建议,此次讨伐关系国运,应由深谙阴阳术、洞察妖狐弱点、且头脑冷静的安倍泰亲来全权统筹指挥,至少也应担任军师,拥有超越武将的决策权。

然而,这个看似合理的提议,却意外地深深触动了鸟羽上皇那根因被欺骗而变得极其敏感多疑的神经。他本就因被玉藻前迷惑而对自身判断力产生严重怀疑,对身边所有人都充满了不信任,此刻一听要让阴阳寮的人,尤其是安倍家这种世代传承、底蕴深厚、在民间拥有极高声望的家族掌握实际军权,立刻疑心大作,觉得阴阳寮是不是想借此机会扩大势力,架空皇室,甚至有不臣之心?在他看来,武将再怎么无能打败仗,好歹是“自己体系内”的人,容易控制,而这些掌握着神秘力量的方外之士,尤其是像安倍泰亲这样年轻有为、心思缜密的,其忠诚度和心思就难以揣测了,绝不能赋予太大的权柄。

于是,上皇再次乾纲独断,力排众议,坚持任命上总广常和三浦义明为正副大将,统领此次规模空前的讨伐。至于安倍泰亲,则被任命为“随军阴阳师总顾问”,兼“降魔法主”,听起来地位尊崇,名头响亮,但实际上并无直接指挥和调动军队的权力,更多是提供咨询、法术支援和在必要时出手降妖,军队的进退攻守,仍由两位将军说了算。

安倍泰亲接到这个近乎荒谬的任命时,真是哭笑不得,心中一片冰凉,甚至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跟着这两位已经被妖狐打出心理阴影、指挥才能约等于零的活宝将军,去讨伐连自己都没有十足把握能对付的九尾天狐?那已经不是跳海了,那简直是主动往炼狱里跳,还嫌死得不够快!

思前想后,在讨伐大军即将开拔的前夕,安倍泰亲“突然”病倒了。这一次,他病得十分“严重”,且症状奇特,时而高热谵语,时而浑身冰冷,卧床不起,连起身都困难,根本无法随军远征。他挣扎着向鸟羽上皇上表,言辞恳切,语气虚弱,陈述自己突染恶疾,恐命不久矣,实在无法承担如此重任,恳请陛下允许他暂留京都养病,并极力推荐了几位能力不错、经验丰富的同僚代替自己随军效力,同时表示自己会在京都日夜祈祷,遥祝大军凯旋。

鸟羽上皇虽然对此极为不悦,怀疑泰亲是在装病避战,但听闻他“病入膏肓”的样子,以及考虑到确实还需要倚重安倍家的力量,最终还是没有强求,勉强准奏,但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于是,上总广常和三浦义明,怀着无比“悲壮”和“沉重”(更多是“为什么还是我们”)的心情,再次踏上了征途。这一次,他们身后跟着的,是号称三十万(实际数量依旧远低于此,但比起前几次,确实多了不少来自各地的、装备相对精良、但也同样面露忧色的精锐武士、僧兵,以及来自四面八方、鱼龙混杂的法师、神官和阴阳师队伍),看起来浩浩荡荡、实则指挥体系混乱、内部矛盾重重的庞大队伍。

“但愿……这次两位大人,能稍微……创造一点奇迹?哪怕,只是败得稍微体面一点,别把所有人都葬送在那里……也好啊……”奇迹般“康复”过来的泰亲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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