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京的午后,阳光带着一丝慵懒,透过稀疏的云层,洒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上。在一条相对安静的巷口,几株年岁不小的槐树投下斑驳的阴影,成了附近孩子们常聚的“秘密基地”。
此刻,五六个年纪从七八岁到十一二岁不等的孩子,正围成一圈,蹲在最大的那棵槐树下。中心那个年纪稍长的胖男孩,正压低声音,脸上带着混合了得意与神秘的紧张神情,讲述着他不知从哪个角落听来的怪谈。
“……然后呢,我告诉你们,”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听了去,“就在那边,一直往北,走到天黑都看不到人烟的老山里,晚上一个人走路,千万、千万、千万不能回头!”他刻意重复了三遍,看着同伴们瞬间绷紧的小脸和瞪大的眼睛,效果显着。
“为……为什么不能回头呀?”一个垂着长发、名叫小梅的女孩怯生生地问,手不自觉地抓紧了旁边另一个女孩的袖子。
“为什么?”对方哼了一声,仿佛在嘲笑她的无知,“因为一回头,你可能就会看见——一个巨大的、燃烧着的车轮!轰隆隆地朝你冲过来!那车轮中间,不是木头,是一张皱巴巴、光秃秃的老爷爷的脸!眼睛像两个烧红的炭火,直勾勾地瞪着你!嘴巴一张一合,会发出特别吓人的声音……”
他模仿着想象中的怪声,发出低沉而扭曲的呼喊:“‘快——来——看——看——你——的——孩——子——啊——!’”
孩子们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小梅更是吓得把脸埋在了同伴的背上。
“它……它为什么这么喊?”一个男孩颤声问道,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小的汗珠。
“为什么?这就是它最恶毒的地方!”小胖子煞有介事地解释,“它就是用这种话骗你回头!只要你一回头,中了它的计,它就会‘嗖’地一下冲过来!不是撞你,是更可怕的!它会……它会吃掉你的灵魂!或者,我听说,有些更惨的,回头一看,发现自己弟弟的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它扯断了,就挂在那个可怕的车轮上晃荡!”他边说边做了一个撕扯的动作。
“哇——!”小梅终于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不要!我不要被吃掉灵魂!也不要弟弟的腿被扯断!”
孩子们正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想象中,一个温和、清越,如同溪水流过卵石般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怎么了,孩子们?聚在这里,是听到什么有趣的故事了吗?”
孩子们如同受惊的小鸟般猛地抬头,随即脸上绽放出惊喜的光芒。只见一位身着淡蓝色简素和服、气质沉静温婉的年轻女子,正捧着一摞用深蓝色布帛仔细包裹的书卷,缓步从巷口走来。她有着一头极为罕见的、半是莹白半是水蓝的长发,戴着顶他们叫不出来的漂亮帽子,更衬得她肌肤白皙,眉眼柔和,带着一种书卷特有的宁静气息。
“慧音老师!”孩子们异口同声地欢呼起来,瞬间将刚才的恐惧抛到了九霄云外,像一群欢快的小雀般呼啦啦地围了上去。在他们纯真的心中,上白泽慧音老师是整个平安京最温柔、最有学问、也最愿意倾听他们说话的大人。她懂得天上星星的名字,知道地里花草的用处,会讲很多古老而有趣的故事,还会耐心解答他们那些在大人看来“莫名其妙”的问题。虽然偶尔会听到某些大人用奇怪的、带着点疏离的语气私下议论什么“半妖”、“非人之物”,但孩子们固执地认为,那一定是因为慧音老师的头发颜色像天空和云朵一样漂亮,那些大人是嫉妒了。
“慧音老师!我们在讲山里那个会骗人回头、然后吃掉灵魂的燃烧车轮妖怪!”小胖子抢着说道,带着一种“我知道秘密”的炫耀。
慧音微微侧首,露出一个带着些许思索的温柔笑容,她在孩子们面前总是格外有耐心:“燃烧的车轮,会用话语诱人回头……嗯……你们说的,难道是‘轮入道’吗?”
“轮入道?”孩子们面面相觑,对这个正式而古怪的名字感到既陌生又新奇,仿佛给那个恐怖的怪物贴上了一个明确的标签。
“是的,轮入道。”慧音看着孩子们充满好奇和一点点残余恐惧的眼睛,便顺势在路边一块被磨得较为光滑的大石上坐下,将手中沉重的书卷小心地放在膝边。与平日里讲授知识时那种略带严谨的语气不同,此刻她的声音更轻柔舒缓,更像是在讲述一个流传已久的、带着警示意味的乡野传说。“这是一种较为特殊、也相当罕见的妖怪,关于它的由来,众说纷纭。有的说,它生前可能是心怀强烈执念、特别是与‘孩子’或‘道路’相关的执念之人,死后灵魂无法安息,附着于废弃或怨念深重的车轮之上,化作了这般妖物。也有的说,它本身就是某种概念的化身,代表着‘回头’所带来的厄运与悔恨。”
孩子们屏住呼吸,听得入了神,连最胆小的小梅也忍不住从同伴背后探出半个脑袋。
“它通常在人迹罕至的山路,或者是在黄昏与深夜的交接时分,于城乡交界处出现。”慧音继续娓娓道来,她的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能将恐怖的故事也变得不那么吓人,“它行驶起来会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声势骇人。而它最危险的地方,并非它的模样,而是它那蛊惑人心的话语——它会用与你最亲近、最牵挂之人相关的话语,通常是关于‘孩子’,来引诱你回头。”
慧音扫过一张张专注的小脸,语气稍微严肃了一些:“传说中,曾有一位母亲,出于好奇,在黄昏时将家门开了一条细缝,想偷偷看看轮入道的真容。当那长着秃顶人头、悬挂着可怕残肢的巨大车轮轰鸣而至时,她被吓得魂不附体。而轮入道却对着她喊道:‘你这女人,与其盯着我的脸看,不如先看看你自己的孩子吧!’女人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回头望去……你们猜,她看到了什么?”
孩子们紧张地摇头,大气都不敢出。
“她回头一看,”慧音的声音低沉下去,“才发现自己心爱孩子的腿,不知何时已被残忍地扯断,景象凄惨无比。而就在她心神俱裂、回头张望的这一刻,轮入道便抓住了机会……”她没有再说下去,但孩子们都能想象到那可怕的结局。
“所以,记住,”慧音的语气重新变得温和而坚定,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如果将来你们任何人在夜晚或偏僻处独行,听到身后有奇怪的声音,或者有人用你们关心之人的安危来呼唤你们,一定要保持冷静,克制住回头的冲动。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用眼角余光),只要坚定地目视前方,加快脚步离开,轮入道就无法真正伤害到你们。它的力量,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你们‘回头’这个动作所赋予它的‘许可’和你们自身瞬间的破绽。”
她的话语像暖流一样驱散了孩子们心中的寒意。那个胖男孩挺起胸膛,仿佛自己成了降妖专家:“对!只要不回头就没事!慧音老师,你懂得真多!”
“那……那慧音老师,”小梅依旧有些担忧,小声问道,“你有时候晚上也会出去吧?会不会……遇到这种坏妖怪啊?它会不会也骗你回头?”小姑娘的眼里满是真诚的关切。
“笨蛋小梅!”小胖子立刻反驳,一副“这都不懂”的样子,“慧音老师那么厉害,那么聪明,怎么会轻易上当回头呢?而且老师肯定有办法对付它的,对吧老师?”他期待地看向慧音。
慧音看着孩子们七嘴八舌的讨论,温和地笑了笑,并没有直接回答关于她自己的问题。她只是轻轻摸了摸靠得最近的小梅的头发,说道:“故事毕竟是故事,虽然轮入道这种妖怪确实存在,但它们是相当稀有的,绝大多数人一生都不会真正遇到。而且,正如阿源说的,只要记住‘不要回头’,保持警惕和冷静,它就很难伤害到你们。知道方法,就不必过于恐惧了。”
她巧妙地引导着孩子们从恐惧转向学习应对方法,这让孩子们感觉自己仿佛掌握了某种秘诀,小小的胸膛里充满了勇气。
然而,这温馨融洽的氛围并未持续太久。一个穿着体面绸料和服、面色略显严厉刻薄的妇人快步走了过来,她的目光先是扫过慧音,眉头立刻紧紧皱起,然后落在胖男孩阿源身上,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和催促:“次郎!还在外面跟野孩子混什么?快跟我回家!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少跟……来历不明的人厮混!”
她含糊地略过了某个词,但那尖锐的眼神、嫌恶的语气以及“来历不明”这几个字,分明是指向慧音的。阿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涨红了脸,有些无措地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慧音,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敢说什么,低着头,被妇人一把拽住了胳膊,几乎是拖着离开了。
剩下的孩子们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欢快的气氛瞬间冻结。他们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了困惑、尴尬和一丝不平的神色,但碍于对方的身份和气势,都不敢出声。慧音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中掠过一丝黯然,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她缓缓站起身,重新拿起那摞书卷,对剩下的孩子们柔声说道:“好了,时间不早了,你们也快点回家吧,不要让家人担心。”
孩子们听话地点点头,情绪明显低落了许多,互相看了看,默默地散开了。慧音轻轻整理了一下被风吹动的鬓发和手中的书卷,转身,向着稗田宅的方向,步履平稳地走去。
如今的稗田家,自那位传奇的、记述了《古事记》基干的稗田阿礼以来,已传承至第三代御阿礼之子,名为稗田阿未。与她的两位前任一样,阿未从降生那一刻起,便背负着“过目不忘”的惊人天赋与记录修饰“此世一切非常识之事”的沉重使命。在她那仿佛被加速、注定短暂的生涯里,她几乎将所有的时间和心力都投入到了浩如烟海的历史编纂与资料整理之中。
不过,与她的前辈们相比,阿未的性格中似乎更多了一份与生俱来的、细腻而深沉的悲悯情怀。她那双总是显得沉静如水的眼眸,仿佛能映照出世间的所有悲欢离合。无论是对于在苦难、愚昧与短暂生命中挣扎求存的人类,还是对于在时代变迁、人类势力扩张下逐渐失去立足之地、或凶暴或哀伤的妖怪异类,她都抱有一种超越种族界限的深切同情与试图去理解的愿望。
当慧音抱着书卷,轻轻拉开稗田阿未那间充满书卷和墨香气息的书房纸门时,正伏在宽大书案前、就着窗外渐暗的天光奋笔疾书的阿未便抬起了头。她有着一头深紫柔顺的长发,简单地用一根白色发绳束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在清秀而略显苍白的脸颊旁。她的眉宇间总是萦绕着一丝淡淡的、仿佛洞悉了太多历史循环与生命无常而产生的忧郁。看到慧音,她放下笔,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浅淡却十分真诚的微笑:“慧音老师,您回来了。辛苦您了。”
“嗯,去几个旧书铺和藏书馆转了转,运气不错,帮你找到了几卷可能对补完记述有用的古籍。”慧音将手中用深蓝布包裹的书卷轻轻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动作一如既往的轻柔,仿佛对待的是易碎的珍宝。
阿未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僵硬的脖颈和手腕,缓步走到窗边,沉默了片刻,忽然轻声说道:“慧音老师,我最近愈发清晰地感觉到……这具身体,所剩的时间,似乎真的不多了呢。”
慧音闻言,整个人如同被细微的电流击中了一般。稗田阿未如今已是二十有三的年纪。御阿礼之子虽然天生拥有过目不忘、堪称“活图书馆”的惊人天赋,甚至还能保留各代御阿礼之子的记忆,但这份天赋的代价也极其沉重而残酷——她们几乎无人能活过三十岁。而在短暂的生命凋零之后,她们的灵魂并不会立刻进入轮回,而是需要等待一二百年不等的时间,才能再次转生为下一任御阿礼之子。这漫长的、在生与死之间的间隔期,据说是为了在彼岸为阎魔服务,以偿还拥有“过目不忘”这种能力所带来的某种“因果代价”。这听起来,无疑是一种充满了悲情与宿命论的循环。
然而,令人惊讶且肃然起敬的是,每一任御阿礼之子,包括眼前这位总是带着悲天悯人气息的阿未,都从未对自己的短暂寿命流露出丝毫的怨愤、不甘或是对命运不公的控诉。相反,她们似乎因此而更加珍视每一寸光阴,将对生命短暂、世事无常的深刻体悟,化作了更为紧迫、更为虔诚、近乎燃烧自己般的记录历史的责任感。
慧音沉默了片刻,窗外的风声显得格外清晰。她走到阿未身边,与她一同望着庭院中萧瑟的景致,轻声问道:“阿未,在这一世里……还有什么,是你心中特别渴望完成,却感觉尚未达成,或者来不及达成的愿望吗?”
阿未转过身,背靠着冰凉的窗棂,目光投向书房内堆积如山的卷轴和草稿,认真地思索了许久。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窗框上细腻的木纹,然后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又缓缓摇了摇头,动作间带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这一世,”她的声音空灵而平静,“我记录了很多很多事情。我补完了前代未能详尽编纂的、关于源赖光及其麾下四天王渡边纲、坂田金时等人讨伐大江山酒吞童子的诸多隐秘细节与民间异闻;有幸通过残卷与走访,记录了那位才华横溢、却最终看破红尘的西行法师,与那位名为西行妖的妖怪樱树的传奇故事;也亲眼目睹了去年在宫中引起轩然大波、被称为‘鵺’的怪鸟作乱,最终被一箭射落、其尸身漂流而下并被埋葬的完整经过……”
她的语速平缓,像是在清点自己一生的财富,但眼神却逐渐变得深邃而忧伤。
“我见过太多人类与妖怪之间,因生存、因恐惧、因误解而爆发的血腥冲突;也见过妖怪与妖怪之间,为了地盘、为了力量、为了古老的恩怨而进行的残酷厮杀;甚至,人类与人类自己,为了权力、欲望、信仰,所发动的一场场战争,所造成的无数悲剧……似乎,”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沉的无力与困惑,“妖怪食人,人类退治妖怪,强者欺凌弱者,仇恨滋生更多的仇恨……这成了一个无法解开、仿佛被诅咒般亘古循环的困局。当然,慧音老师,”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连忙向慧音投去一个带着歉意的眼神,“我绝不是说您,您是不同的,您一直在努力寻找共存的道路……”
慧音微微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阿未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似乎,冲突、血腥、战争、牺牲,才是历史这幅漫长画卷上,永久的、浓墨重彩的、无法忽视的底色。而和平、美好、幸福、理解,不过是这深沉底色上偶尔闪烁的、明灭不定的点点荧星,短暂,脆弱,仿佛随时会被周围的黑暗吞没。可是……”她的语气骤然变得坚定起来,眼中闪烁起一种近乎理想主义的、纯净而炽热的光芒,“我始终觉得,不该如此的。历史不应该是仅仅记录毁灭与悲伤的账簿。”
她走向书案,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纸张,仿佛在抚摸历史的脉络。“我一直都在想,能不能有一天,在这广袤世界的某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或者是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能够出现那么一个地方……一个能让所有拥有智慧的物种,无论是人类、妖怪、妖精、神明,还是其他任何形式的生命,都可以暂时放下与生俱来的纷争与戒备,相对和平地、和谐地共处的地方?那里不再有基于种族或力量的相互仇视与必然的杀戮,不再有永无休止的冲突与流血的算计……或许还会有争执,有摩擦,但那不再是主流,不再是唯一的结局。大家至少可以……试着去了解彼此,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互相依存?”
慧音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泛起一阵复杂而酸楚的涟漪。她知道,这样的地方,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长河中不曾真正有过;在现在这个人类王朝统治日益巩固、对未知事物的排斥加剧、妖怪们生存空间不断被压缩的时代,更近乎是遥不可及的梦幻泡影。至于未来……甚至那遥远的、连她这样拥有相对漫长生命的半妖也无法清晰窥见的未来,是否真的会出现这样一个理想的、超越现实的桃源?她内心深处,基于对历史和现实的认知,其实已并不抱有多大的希望。现实的引力太过沉重。
阿未自己似乎也完全明白这个想法有多么天真、多么不切实际。她自嘲般地笑了笑,那笑容带着少女般的纯真憧憬,又蕴含着哲人洞悉世情后的深深苦涩与一丝不屈的倔强:“我知道的,慧音老师。这听起来,不过是一种痴心的幻想,是可能永远、永远都不会实现的梦……是只会出现在物语绘本里的美好结局。可是,”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望向慧音,“您不是曾经对我说过吗?只要时间的尺度足够漫长,对于浩瀚无垠、见证了无数奇迹与毁灭的历史长河而言,发生任何事情,在概率上,都并非是完全不可能的。再微小的希望,乘以无限的时间,也可能变成必然。”
她走到慧音面前,眼神中燃烧着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苗:“所以,我愿意去相信。我愿意用我这短暂一生的记录,去为这个可能性投下一枚微不足道的砝码。我相信,终会有一天,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或许是被强大的结界所守护,或许是因缘际会自然形成,会存在那么一个不受外界日益激烈的纷扰所污染的、能够保留住古老传统与神秘色彩的、宁静祥和的世外桃源。而我,”她顿了顿,仿佛宣布一个重大的决定,“决定称呼它为——‘幻想乡’。”
她转身回到书案旁,轻轻抚摸着那些堆积如山的草稿和已经编纂成册的卷轴,动作轻柔而珍重:“因此,我决定,从今往后,我所编纂的、记录这片土地上一切‘怪、力、乱、神’、一切非常识之事的历史,不如就改名为《幻想乡缘起》。虽然那个名为「幻想乡」的地方,或许现在还未诞生,甚至在我有生之年都无法得见,但我相信,终有一日,它一定会出现。而我此刻记录下的这些关于妖怪的习性、传说、弱点,关于人类的勇气、智慧与恐惧,关于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所有光怪陆离,或许能在未来,成为构筑它、理解它,甚至是它自身历史的一部分。”她再次看向慧音,语气充满了毫无保留的信赖与恳求,“当然,如果真的能有梦想成真的那一天,那个地方的建立与维系,也一定少不了慧音老师您,以及像您一样心怀善念、智慧与力量,并愿意为之努力的存在们的付出。”
慧音看着阿未眼中那几乎能灼伤人的、纯粹而炽烈的希冀之光,看着她那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听着她那虽然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声音,心中那块属于悲观现实的坚冰,仿佛也被这理想的热度融化了一角。她终究无法说出任何打击或否定的话语。沉默良久,她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阿未。只要你们稗田家,只要未来的御阿礼之子们,还觉得我这半妖之身能帮上忙,只要我还存在于此世一日,我,上白泽慧音,必当尽我所能,运用我的知识与微薄的力量,帮助你们,帮助……这个理想的传承,帮助‘幻想乡’这个概念的延续。”
阿未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如同雨后初霁、阳光穿透云层般的、由衷的喜悦和深深的感激光彩。她深深地向慧音鞠了一躬:“谢谢你,慧音老师。一直以来,都非常、非常感谢你的陪伴、指引和无私的帮助。”她直起身,眼中似乎有晶莹的泪光在闪动,但那是喜悦的泪水。
然而,她的话音刚落,一阵无法抑制的、沉闷的咳嗽便从喉咙深处涌了上来。她连忙用袖子掩住口,肩膀止不住地颤抖,原本就略显苍白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
“阿未!”慧音脸色骤变,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微微摇晃的身体,语气充满了担忧,“你的身体……怎么会咳得这么厉害?”
阿未摆了摆手,想表示无妨,但又是一阵更剧烈的咳嗽袭来,她甚至感觉喉头一甜,指缝间竟隐隐渗出了一丝刺目的鲜红。
“阿未!”慧音的声音带上了惊惶,她强行拉过阿未的手,看到了那抹血迹,心猛地沉了下去。
阿未知道再也瞒不住,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带着歉意的苦笑,气息微弱地说道:“没……没什么大事。就是前些时日,乘着老师您外出走访收集资料的机会,我觉得……反正时日或许已然无多,就想趁着精神尚可,再多写一点,多整理一些……只是……只是熬了几个夜晚而已,真的不碍事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明显的心虚。
看着慧音那混合着心疼、责备与无奈的眼神,她连忙低下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摆出认错的态度:“我知道错了,老师。下次……下次一定不会了,真的,我保证。”
慧音看着她这副样子,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她比谁都清楚,对于这些将记录历史、传承知识视为高于自身生命的御阿礼之子而言,这样的“保证”有多么苍白无力,多么容易被下一次的“抓紧时间”所打破。
阿未见慧音没有再出言责备,悄悄松了口气,连忙转移了话题,语气重新带上了探究的意味,只是声音依旧有些虚弱:“对了,慧音老师,我一直有个疑问,想听听您的看法。您觉得……如今宫中那位声名显赫、据说美艳不可方物、圣眷正浓的‘玉藻’妃子,她……会不会,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非同寻常的身份呢?”
慧音闻言,神色也立刻变得凝重起来。她根据坊间流传的关于那位妃子近乎传奇的、模糊不清的出身,她那完美得不似凡人、甚至被描述为“自带光华”的才貌,以及她入宫之后,鸟羽上皇性情与身体状况所发生的微妙而令人不安的变化,心中早已隐隐有了一个猜测。那个猜测指向一个古老而强大、在妖怪传说中也占据着显赫而危险位置的存在。但她并不希望那是真的。每一次这种等级的大妖深度介入人间权力核心,最终带来的,几乎都是席卷天下的巨大动荡与血腥清洗。
“关于这位玉藻妃,”慧音斟酌着词句,眉头微蹙,“我也注意到许多不寻常之处。其来历成谜,际遇过于传奇,入宫的方式也透着蹊跷,确实……引人疑窦。我心中虽有一些基于古籍记载和隐隐感应的猜测,但目前也仅仅是猜测,缺乏确凿的、可以公之于众的证据。我不希望……这猜测成真。”她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墙壁与空间,望向皇宫所在的方向,声音带着一丝深沉的忧虑,“否则,恐怕又将是一场席卷朝野、波及无数无辜者的巨大风波,不知又会掀起多少腥风血雨,多少家庭因此破碎……”
或许也算的上是一语成谶吧,事情,终究还是会走向慧音最所不乐见的那一面。
自从成功潜入宫中,并以其绝世姿容、无双才情与深沉心计牢牢掌控了鸟羽上皇的身心后,玉藻前便不再满足于仅仅扮演一个深受宠爱、安分守己的妃子。她开始忠实地履行着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妃在历史剧本中所应尽的一切“职责”。鸟羽上皇原本虽不算什么励精图治的明君,但也并非完全昏聩糊涂,可在玉藻前日复一日的温柔乡侵蚀、巧言令色的蛊惑以及那无形中散发的魅惑妖力影响下,逐渐变得沉溺享乐,对朝政大事越发疏懒。他常常连续数日不朝,不顾大臣们在殿外的苦苦等候,只顾与玉藻前在装饰奢华的寝宫之中饮酒作乐,欣赏她精心编排的、带着异域风情的歌舞,或是听她弹奏那些能撩动心弦、引人遐思的曲调。
而玉藻前,也不再像初入宫时那般,偶尔还会假意劝谏上皇几句“以国事为重”、“保重龙体”。她彻底撕下了那层温婉贤德、识大体的伪装。她开始更加主动地“为君分忧”。凭借着自己的“聪慧”和对人心的精准把握,她时常在耳鬓厮磨之际,对上皇吹起枕边风,对一些官员的任免、赋税的征收额度、乃至边境军事的调动发表看似“随口一提”、实则经过精心计算的“见解”。这些见解往往听起来冠冕堂皇,合乎情理,实则包藏私心,或是为了排除可能看穿她真面目的异己,或是为了敛财以在日后印证她的“妖女”身份,或是为了进一步挑拨离间、削弱这个已然开始显露颓势的王朝的统治根基,加速其腐朽的过程。
更可怕的是,在夜阑人静、上皇沉沉睡去之后,她会悄然运转体内千年修炼的妖力,如同幽暗中的藤蔓汲取养分般,更加贪婪而直接地吸收着鸟羽上皇的生命精气与那蕴含着一国气运的真龙之气。这不仅能极大地缓解她体内那源自诅咒所带来的、日益加剧的痛苦与侵蚀,更蕴含着她一种隐秘而疯狂的野心——或许有一天,当积累足够雄厚,她能够彻底吞噬、融合这人间帝王的命格与气运,从而李代桃僵,真正掌控这片土地的最高权柄,为自己争取到一线喘息之机,甚至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
而沉溺在温柔幻梦中的鸟羽上皇对此浑然不觉,他甚至感觉自己是如此幸运,能得到这样一位集美貌、才情、体贴与智慧于一身的完美伴侣。他对玉藻前愈发言听计从,赏赐起来更是毫不手软,奇珍异宝、华丽的丝绸、广袤的庄园封地,如同流水般源源不断地送入玉藻前的怀中。玉藻前在宫中的权势与影响力,如同被不断吹胀的泡沫,越来越大,几乎到了只手遮天、连一些资深公卿和皇族成员都要避其锋芒的地步。
朝中并非没有清醒的有识之士察觉到情况的诡异与危险。一些忠于皇室、心怀社稷的老臣,亦或是有着不可告人秘密的阴谋家,因为各自的原因,早已对玉藻前的专宠跋扈和日益明显的干政行为感到不满。他们能清晰地看到上皇日渐憔悴、眼窝深陷的容颜和愈发混乱、停滞的朝纲,能敏锐地感觉到一股浓重的不祥阴云正笼罩在皇宫上空,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种甜腻而腐朽的气息。然而,玉藻前深得上皇近乎盲目的信任,几乎寸步不离左右,加之这终究在很大程度上被视为“上皇的家事”、“后宫内帷”,而当今在位的近卫天皇又体弱多病,无法真正亲政,导致他们投鼠忌器,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契机和确凿的、能够一举扳倒这位“宠妃”的证据来发难。只能暗中焦急,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这样的日子,在虚假的繁华与暗流的涌动中,注定无法长久。很快,不详的征兆便开始以无法忽视的方式显现出来。
一个秋意已深、寒风初起的清晨,一则令人震惊的消息,迅速在皇宫内部,以及少数消息极其灵通的公卿府邸间秘密而迅速地传播开来——鸟羽上皇昨夜突染重疾,呕血不止,现已昏迷不醒,卧床不起!
事发极其突然且诡异。据说前一日晚间,上皇还在玉藻前的亲自伺候下,饮了不少酒,听了新谱的曲子,精神看似尚可,甚至还与玉藻前调笑了几句。然而一夜之间,他便毫无征兆地陷入了时而昏睡不醒、时而惊醒胡言乱语的高热与谵妄状态之中。他浑身虚汗淋漓,将寝衣都浸透,面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与灰败交织,气息微弱,仿佛一夜之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抽干了精气与活力。宫廷内的御医们被火速秘密召入寝宫,轮番上前仔细诊视,却一个个面面相觑,眉头紧锁,束手无策。上皇的脉象紊乱到了极点,浮滑无力,时有时无,仿佛生命之泉正在枯竭。症状更是诡异莫名,非风非寒,非热非毒,任何经典的医理都无法解释,仿佛他的生命力正在以一种无法理解、无法阻挡的方式急速流逝。御医们开了无数安神、补气、固本培元的珍贵方剂,小心翼翼地灌下去,却如同石沉大海,毫无起色,甚至偶尔会引发更剧烈的痛苦反应。
玉藻前以“忧心陛下龙体,不忍外人惊扰,愿亲自侍奉汤药”为由,亲自守在上皇榻前,表现出一副悲痛欲绝、尽心竭力服侍的模样,同时她利用自己的影响力,严格控制着消息的传播和人员的进出,试图将此事的影响压到最低,封锁在最小的范围之内。她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姿态,也确实迷惑了不少不明真相的宫人,使得他们不敢多言多语。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上皇病重无法视事、且御医们集体束手无策、情况危急的消息,还是通过某些被收买或心怀忠诚的侍从、医师的隐秘渠道,泄露了出去,立刻在知情的上层公卿中引起了巨大的恐慌、猜测和各种阴暗的流言。连御医都治不好的怪病?这立刻让许多人联想到了某些超乎常理、属于“非常识”范畴的力量作祟。
在藤原赖长等几位手握实权的重臣的强烈要求和支持下,自“鵺怪”事件以来逐渐被排斥在核心权力圈外、但此刻被视为唯一可能解决问题的希望所在的阴阳寮,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安倍泰亲与其他几位法力高深、经验丰富的资深阴阳师奉命紧急入宫,名为为上皇“祈福禳灾”,实则进行秘密调查。他们首先仔细检查了上皇的寝宫以及其日常活动的区域,立刻感受到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如同蛛丝般缠绕不散、带着强烈魅惑与生命汲取意味的诡异妖气。随后,他们在宫中一处僻静殿阁内,举行了庄重而隐秘的占卜仪式。卦盘疯狂转动,星象排列呈现出大凶之兆,最终所有线索和启示,都无比清晰、不容置疑地指向了一个方向——宫中阴气最盛、与上皇关系最亲密、也是所有异常气息源头之处,那位名为“玉藻”的妃子!所有的迹象都表明,正是她在以某种极其高明而恶毒的邪术,持续不断地侵蚀上皇的身体,吸取其生命精华与气运!
尽管心中早已有所预料,但当猜测被各种法术和占卜近乎确凿地证实的那一刻,泰亲心中依然感到一阵沉重的压力与凛然。在正式采取行动前,他独自一人来到了宫中临时设立的、专门供奉着其先祖安倍晴明画像的静室。他仔细地焚香净手,跪坐在画像前,深深地叩拜下去。
“先祖晴明公在上,”泰亲的声音在寂静得只能听到自己心跳和呼吸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而坚定,“宫中妖氛已确认源自玉藻妃。此妖狐媚之术精深无比,蛊惑圣心,侵蚀龙体,动摇国本,其罪滔天,人神共愤。弟子泰亲,今日奉旨前往降妖,事关皇室安危、天下稳定,乃至万民福祉。此行凶险,前途未卜,恳请先祖英灵庇佑,赐予弟子智慧、勇气与力量,辨明妖邪,肃清宫闱,还天地以朗朗乾坤!”
画像上的安倍晴明,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仿佛世间万物皆在算计之中的超然神情,默默地注视着后世子孙。泰亲深吸一口气,仿佛从中汲取了无尽的信心与力量,他毅然站起身,整理好象征身份的白色狩衣,佩戴好法剑与厚厚一叠精心绘制的符箓,目光坚定,大步走出静室。
在外面,一队由他亲自挑选、法力不俗、值得信赖的阴阳师,以及少量得到藤原赖长等重臣暗中授意、全副武装、神情肃穆的武士已经集结完毕。在获得了必要的默许甚至支持后,泰亲神情冷峻,领着这支肩负着重大使命的队伍,径直前往玉藻前所居住的、如今已是戒备森严、气氛诡异的宫殿。
得知阴阳寮众人前来,且来势汹汹,玉藻前先是借口“凤体违和”、“需要静养”,拒不相见,试图拖延时间。但泰亲态度异常坚决,言明事关上皇安危、国本动摇,必须当面询问清楚,否则无法向朝廷和天下交代。双方在宫门外僵持了约一刻钟,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最终,在泰亲寸步不让的坚持和武士们隐隐的压迫下,宫殿那沉重而华丽的门,终于带着吱呀的声响,被缓缓从内推开。
玉藻前在几名面色惶恐、低眉顺眼的侍女簇拥下,款款走出。她今日特意穿着一身极为华丽耀眼、以金线银丝绣满繁复蝶鸟花纹的宫装,层层叠叠的色彩堆砌,衬得她那张本就倾国倾城的脸更是艳光四射,仿佛一轮骤然升起的明月,能将周围的一切都映照得黯淡无光。她脸上带着些许愠怒与受到冒犯的委屈,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门外严阵以待的众人,最终牢牢锁定在为首的,被称为安倍泰亲的阴阳师身上。
“安倍大人,”她的声音依旧保持着那种柔媚动听的腔调,但其中蕴含的冷意,却足以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冻结,“如此兴师动众,携带兵刃,闯入本宫的寝殿之前,是何道理?莫非视宫规与陛下的颜面于无物吗?陛下龙体欠安,本宫正在为此忧心如焚,日夜祈福,你们这般喧哗吵闹,若是惊扰了陛下静养,致使龙体有恙,这弥天大罪,你们担当得起吗?”她先发制人,试图以势压人。
泰亲早已料到她会如此,他上前一步,躬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语气却是不卑不亢,沉稳如山:“玉藻妃殿下,臣等正是为了陛下龙体安危,不得已才冒死前来。经阴阳寮连日占卜推算与仔细勘查,陛下此次所染沉疴,并非寻常病症,乃是因为宫中有一股极其阴邪污秽之气盘踞不去,持续侵蚀龙体所致。为查明真相,驱除邪祟,稳定国本,臣等不得不行此冒犯之举,还望殿下恕罪。并请殿下,为了陛下安危,为了证明自身清白,配合臣等查验。”
“哦?阴邪之气?”玉藻前柳眉微挑,精致的下巴微微抬起,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弧度,“安倍大人的意思是,本宫这寝殿之内,藏有邪祟?还是说……你认为本宫,就是那邪祟之源?”她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针,一股无形却庞大的压力弥漫开来,让一些修为较浅的阴阳师和身后的武士都感到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泰亲心知对方道行高深,绝不会轻易就范,他早已准备好了应对之策。他不为那压力所动,缓缓从袋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巧、散发着淡淡寒气的白玉瓶,双手平稳地奉上,目光直视玉藻前:“殿下言重了。臣等绝无此意,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为。为保万全,需请殿下服下此丹。此乃我阴阳寮秘制、耗费无数珍贵材料炼就的‘验邪丹’。”
他紧紧盯着玉藻前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灵魂的眼眸,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若殿下是清白的凡人,体内并无妖邪之气,服下此丹,自可安然无恙,气血通畅,更能以此证明殿下清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平息所有不必要的猜疑。但若殿下……身负妖力,乃非人之物,此丹入腹,便会立刻引动其体内异气,令其无所遁形,显露出原本的面目!若殿下心怀坦荡,清白无辜,还请当众服下此丹,以安众心,也以证陛下知人之明!”
玉藻前看着那枚倒出的、散发着淡淡药香和灵光的赤红色丹药,心中冷笑更甚。显形丹?就凭这种由人类阴阳师炼制、蕴含的灵力在她看来如同萤火之于皓月的小玩意,也想破去她千年修行的伪装?简直是天大的笑话!她对自己的实力有着绝对的自信,根本不认为这颗丹药能对她造成任何实质性的威胁或影响。而且,她此刻也有些厌倦了这日复一日的虚伪扮演,既然对方已经找上门来,步步紧逼,不如就此顺势而为,彻底撕破脸皮,完成她计划中的最后一步——以一个“被揭穿”、“被退治”的祸国妖妃身份,轰轰烈烈地落幕。这样的结局,既能满足人类对“正义战胜邪恶”的期待,或许也能以此惨烈的“牺牲”,换取那些残余的、隐匿各处的狐族同胞们,不至于被某种力量牵连清算。
想到这里,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伸出那保养得极好、白皙修长如同玉琢的纤纤玉手,姿态优雅地从泰亲手中接过了那枚丹药。她的动作从容不迫,甚至带着一丝轻蔑,在众人紧张得几乎要停止呼吸的目光注视下,看也没看,便径直将其送入口中,喉头微动,咽了下去。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仿佛只是品尝了一颗普通的糖丸。
丹药入腹,一股温和却带着奇异刺激性的药力迅速化开,试图搅动她体内的气息。然而,玉藻前只是心念微动,那浩瀚如海的千年妖力如同最忠诚的卫士,瞬间便将那点微弱的药力吞噬、化解得无影无踪,她的妖力运转如常,没有丝毫阻滞,更没有半点要显形或者不适的迹象。
她感受着体内平静无波的状态,脸上顿时露出了胜利者般的、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嘲讽的笑容,目光扫过泰亲和他身后那些明显松了口气、甚至开始露出怀疑神色的随从:“安倍大人,如何?本宫已经当众服下你的‘验邪丹’,现在可是安然无恙,甚至感觉气息更为顺畅了些?你现在还有何话说?这足以证明本宫的清白了吧?你们如此兴师动众,诬蔑本宫,惊扰圣驾,该当何罪?……”她开始反客为主,语气咄咄逼人。
然而,她的话音未落,安倍泰亲的脸上,却非但没有露出她预想中的失望、慌乱或是计策失败的颓丧,反而浮现出一种“果然如此”、“一切尽在掌握”的冷峻而锐利的表情。他猛地抬起手,食指如剑,笔直地指向志得意满的玉藻前,声音如同腊月寒风,斩钉截铁,响彻整个宫殿前庭:
“妖怪!果然是你!你的真面目,此刻已然毕露无疑!”
玉藻前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错愕与不解。
泰亲不再看她,而是环视四周那些因为局势突变而惊疑不定的众人,朗声解释道,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诸位!请看清楚!也请听清楚!我方才给玉藻妃殿下服下的,根本不是什么能让妖邪显形的‘验邪丹’!那只是我阴阳寮平日里用来测试修行者体内气息是否平和、经脉是否通畅的‘试脉丹’!此丹药性特殊,与常人体质略有冲突,寻常人,甚至是修行时日尚浅、根基不稳的阴阳师服下后,都会因为药力冲击,在短时间内感到轻微的腹痛、头晕或者气息紊乱!唯有那些体质远远超越凡人、气血旺盛到不可思议、或者说——身负强大妖力,体质结构与人类迥异的存在,服下此丹,才会因其强大的本体力量,将这点微末药性瞬间化解,如同饮水一般,毫无反应,甚至感觉不到任何异常!”
为了当场证明自己的话,他立刻示意身旁一位随行的、年轻而忠诚的阴阳师。那名年轻阴阳师依言,毫不犹豫地从另一个同样的玉瓶中取出一枚赤红色丹药,当着所有人的面,仰头服下。不过短短十几次呼吸的功夫,他的额头上便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脸色微微发白,眉头紧皱,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腹部,身体微微晃动,露出了明显的不适和痛苦神情。这与玉藻前刚才那安然无恙、甚至气色更佳的状态,形成了无比鲜明而讽刺的对比!
“看清楚了!诸位大人,各位同僚!”泰亲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这才是凡人,甚至是修行者,服用此‘试脉丹’后的正常反应!而玉藻妃殿下,服丹后非但安然无恙,反而面色更为红润,气息平稳,这恰恰以最直接的方式证明了,她绝非人类!而是身负极其强大妖力的妖物!正是她,潜伏于陛下身边,以邪术侵蚀陛下龙体,吸取陛下精气与国运,才导致陛下如今沉疴不起,性命垂危!此妖不除,国无宁日!”
现场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无法抑制的哗然!所有目光,无论是惊骇、恐惧、愤怒还是难以置信,都瞬间如同利箭般聚焦在玉藻前身上。之前所有的怀疑、流言与不安,在此刻似乎都找到了确凿的答案!
玉藻前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如同冰雪消融。她看着泰亲,眼中那丝错愕迅速被一种恍然、继而是一种释然和“终于到了这一步”的奇异轻松感所取代。她竟然轻轻拍起了手,发出了清脆而带着几分讥诮的掌声。
“呵呵……哈哈哈哈!”她笑了起来,笑声从一开始的低沉婉转,逐渐变得高亢、肆意,完全不再是平日那柔媚的腔调,“妙!妙啊!安倍泰亲,不愧是安倍晴明的后人,果然有几分急智与胆色。竟用这种虚实相间、揣摩心思的法子来诈我……不错,不错,比起那些只知道舞刀弄剑的莽夫,倒是更有趣些。”
她不再有任何掩饰,周身那原本收敛的、如同沉睡火山般的妖气,此刻毅然决然汹涌而出!强大的威压以她为中心轰然扩散,让那些修为较浅的阴阳师和所有的武士都忍不住连连后退数步,脸色惨白如纸,几乎要跪倒在地。她那头乌黑亮丽如瀑布般的长发疯狂舞动。头顶之上,一对毛茸茸的、尖端带着一点雪白的狐耳,如同破土而出的精灵,凭空出现,在她发间灵活地微微抖动。身后,一条、两条、三条……整整九条蓬松华丽、如同由最纯净的阳光与黄金锻造而成、散发着柔和光晕与磅礴妖力的巨大狐尾虚影,层层叠叠地舒展开来,在她身后摇曳生姿,仿佛孔雀开屏,却又带着令人心悸的古老威严与压倒性的力量感!
“没错,我并非人类。”玉藻前坦然承认,她的声音依旧动听,却带上了属于顶级大妖的、冰冷而傲然的质感,“我乃玉藻前,自上古时代便已存在,修炼数千年得道的天狐。潜入这人间皇宫,接近这老东西,吸取他的精气,玩弄这所谓的权力于股掌,不过是为了我的修行,为了延缓某种代价,以及……为了完成一个古老的承诺罢了。”
她的目光扫过如临大敌、结阵以待的众人,嘴角噙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与怜悯:“不过,就凭你们这些乌合之众,也想抓住我吗?未免太异想天开了。若非我自愿,你们连我的衣角都碰不到。”
她知道,自己在这人间帝王家的戏份,已经基本唱完。是时候该以最轰动的方式退场了。她最后看了一眼鸟羽上皇寝宫的方向,随即,她不再留恋,身形一晃,周身爆发出耀眼夺目的金色光芒,裹挟着令人窒息的磅礴妖气,如同一颗逆行的流星,瞬间冲破了宫殿那华丽的屋顶!
“轰隆——!”
木屑纷飞,瓦砾四溅!在众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那道金色的流光以无可阻挡的气势,直冲云霄,在平安京的天空中划出一道清晰而绚烂的轨迹,几个闪烁间,便消失在了东北方的天际尽头,速度快得超乎想象。
“追!快追!”有反应过来的武将和阴阳师急忙喊道,试图组织追击。
但泰亲却抬手阻止了他们,他的脸色异常凝重,望着玉藻前消失的方向,摇了摇头:“不必追了。此妖法力高深,已达九尾天狐之境,远非我等所能企及。她若一心要走,我们准备不足,强行追击只是徒增伤亡,毫无意义。当务之急,是立刻为陛下驱除体内残留的妖气,稳定龙体,挽救陛下的性命!这才是重中之重!”
众人如梦初醒,意识到眼下最紧迫的任务。他们连忙簇拥着泰亲,急匆匆地赶往鸟羽上皇的寝宫,开始进行复杂的净化仪式和紧急救治。
经过阴阳寮众人合力,耗费了大量珍贵的符箓与法力,施展了最强的净化法术,又辅以精心调制的汤药连续灌服,昏迷中的鸟羽上皇情况终于稍微稳定了一些。虽然依旧极度虚弱,形容枯槁,但那股不断侵蚀他生命本源的诡异妖气被暂时驱散和压制了下去。又过了整整两天两夜,在众人的焦灼等待中,鸟羽上皇才从漫长的、仿佛无边无际的黑暗昏睡中,悠悠转醒。
当他虚弱地睁开双眼,从近侍和心腹重臣口中,断断续续地得知了自己重病的可怕真相,得知了自己百般宠爱、视若珍宝、甚至不惜与儿子争抢的玉藻妃,竟然是一只潜伏已久、意图吸取他性命、祸乱国家根基的九尾妖狐时,鸟羽上皇先是陷入了一片茫然的死寂,仿佛无法理解这荒谬的事实。随即,一股被彻头彻尾欺骗、被无情背叛、被当作玩物与养料、以及极度后怕所带来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的暴怒,瞬间吞噬了他残存的理智!
“妖……妖物!!安敢如此欺朕!!安敢如此戏弄于朕!!!”他气得浑身剧烈发抖,原本就蜡黄的脸色涨成了可怕的猪肝色,猛地用手捶打着床榻,声音如同夜枭的啼叫,“传朕旨意!不!是院宣!立刻发兵!给朕追!无论她逃到天涯海角,逃到深山老林,也要给朕将她捉拿回来!不!格杀勿论!朕要亲眼看到她的尸首!不!要将她挫骨扬灰!魂飞魄散!以泄朕心头之恨!以正朝纲!!以儆效尤!!”
看着状若癫狂、咆哮不止、几乎要将最后一点生命力都燃烧在怒火中的上皇,殿内侍奉的众人面面相觑。这场注定血流成河的追捕,最终会将那个名为玉藻前的存在,推向何方?她那看似注定的结局,是否真的就是最终的答案?无人能够此刻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