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帘滤进的晨光在榻榻米上淌成溪流,慧音睫毛颤了颤,鼻尖先嗅到清苦的药香。她下意识去摸脖颈——那些火烧火燎的灼痛消失了。蓝白发丝扫过枕边,秀才帽好端端地摆在矮几上,连赤色蝴蝶结都重新系过。
“哟,大才女可算醒了?”
星暝盘腿坐在窗棂上啃苹果,见慧音要起身,他随手从虚空中抛来个软枕:“先躺着吧,师匠配的药能让你骨头缝里都长新肉——当然副作用是接下来三天尝不出甜味。”
窗外突然传来帝训斥兔子的叫骂声:“说了多少次!行动前要把耳朵扎起来!”
慧音摸着脖颈处光滑的皮肤,那里本该有条蜈蚣似的灼痕:“那位医师……”
“嘘——”少年突然闪现在榻边,指尖虚按在她唇上,“这里是永远亭后山别院,外头那群兔子你连半根头发丝都没瞧见。”他故意压低嗓音,“要是让师匠知道我又让永远亭的存在泄露出去的话……”说着做了个口吐白沫的动作。
廊外突然传来踏过木廊的闷响,惊得慧音攥紧被角。星暝忍不住笑出声,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试试看?我从师匠书上偷学的强力止痛丸,外头裹了层麦芽糖。”
慧音捏着暗红药丸犹豫时,星暝已经跷着腿说开了:“师匠说你这伤势还是很严重的,换作普通人早该投胎八回了。也就是师匠心软……”他突然又压低声音,“当然主要是我抱着她腿嚎了半宿。”
窗纸外突然射进支羽箭,精准钉在星暝靴尖前三寸。少年立刻高举双手:“错了错了!是师匠医者仁心主动出手!”
慧音望着这对师徒的互动,嘴角不自觉翘起。她忽然注意到墙上悬挂的壁画——上面刻着的文字与她在某些古籍中见过的月民文字如出一辙。
“星暝先生。”她突然正色,“替我转告那位医师,白泽慧音以血脉起誓……”
“打住!”星暝突然把苹果核给弹进裂隙,“师匠最烦赌咒发誓那套。真要感谢她……”他忽然露出狡黠笑容,“不如把《八方精怪图》借我抄录两天?”
“您怎么知道……”
“几十年前在长安西市见过残卷——说起来那时安史之乱都还没爆发……”星暝忽然从虚空抓出半本焦黄册子,“看这鬼画符,不太像是你现在的风格,是你一开始留下的手笔吧?”
慧音耳尖泛红地抢过书册。窗棂突然被风推开,永琳的衣角在晨光中一闪而过,冷淡的嗓音随风飘来:“午时前送客。”
星暝不以为然地开口道:“其实师匠只是面冷心热罢了,你便是放宽心住下来也……”
“星暝。”永琳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上个月打碎的药瓶……”
少年拎起慧音就往外跑:“我突然想起今天要帮紫婆婆修结界!”银色裂隙绽开的刹那,辉夜的笑声正随之涌入众人脑海。
星暝刚拽着慧音跨出裂隙,迎面就撞上星焰气鼓鼓的脸。小丫头周身燃起的火苗窜得比鸟居还高:“主人又丢下星焰!”
“这不给你把慧音姐姐找来了嘛。”星暝顺手把慧音往前轻轻一推。白泽踉跄半步,发间秀才帽差点歪倒。她正要扶正帽子,突然被星焰拽住袖口:“姐姐的帽子有书香味诶!”
草薙剑“当啷”一声从空中摔下来:“没见识!当年白泽通晓万物的时候,你这小丫头片子还不知道在哪……”
“聒噪了老顽固。”星暝抬脚把剑身踢到墙边:“去把后院的柴劈了。”
慧音蹲下身平视星焰:“要摸摸看吗?”她微微低头,星焰小心翼翼地朝帽子伸出指尖,却突然“啊”地缩回手:“烫!”——虽然这话由她说显得古怪异常。
“这是知识沉淀的温度。”慧音轻笑,随手摘下蝴蝶结系在小丫头发间,“昨天那些猎户……”
“都送下山了。”星暝瘫在一边啃柿子,“老东西还给每人塞了祛瘴符——虽然我觉得该让他们吃些苦头。”
慧音的动作顿了顿。昨夜打斗时,她特意用妖力护住猎户心脉的事,竟被他看在眼里。轻风卷着花香掠过神社,她望见檐角褪色的铜铃微微晃动。
星焰突然举着焦黑的烙饼蹦过来:“慧音姐姐尝尝星焰特制料理!”
慧音面不改色咬下炭壳,在星暝惊恐的注视中细嚼慢咽:“火候稍过了些,下次记得翻面勤点。”
草薙剑突然发出锯铁般的笑声:“这丫头做饭比永远亭的药师配药还吓人!上回……”
“闭嘴!”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星暝和星焰对视一眼,忽然笑出声。这默契让蹲在外头的草薙剑直嘟囔:“狼狈为奸!”
……
午后阳光晒得人发懒。慧音跪坐在褪色的榻榻米上,膝头摊着从星暝手中借来的《晋书》——这本充满神神怪怪,被后世称作“魔法晋书目录”的史书,正被博学的白泽耐心地作着批注。星暝歪在梁柱阴影里,望着她给打瞌睡的星焰讲解历史的背影,恍惚看见某位金发少女教孩童写字的模样。
“阿麟姑娘说过,温柔是把双刃剑。”慧音突然开口,指尖抚过书页上的折痕,“就像她所说的那位瑞灵小姐……”
星暝手里啃了一半的柿饼突然落地。记忆如潮水涌来——阿麟跪在暴雨里替伤者挡雨的背影,瑞灵把最后块米饼分给流浪儿的瞬间,还有纱月悄悄给妖怪包扎的模样……这些温暖碎片最终都碎在血色里。
“她们太干净了。”星暝盯着梁柱的裂缝,“这世道容不下纯粹的善。”
一旁的草薙剑突然插话:“要老夫说,就该学学那月之公主。该狠时……”
“你又懂了?”星暝抄起扫帚扔过去,“当年被素盏鸣尊当烧火棍使的破铁片!”
慧音忽然起身走来,轻轻按住星暝手腕。她掌心温度竟比常人低许多,像初春未化的溪水:“我在许多地方都见过阿麟姑娘留下的痕迹。”暗红瞳孔映着少年紧绷的侧脸,“她说这是赎罪。”
神社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星焰蹲在案边,抱着从永远亭那顺来的药杵发呆。
“赎个屁!”星暝突然发作,“她有什么罪?救人有罪?分粮有罪?”柿饼碎渣溅到慧音裙摆上,她却只是静静望着暴怒的少年。
草薙剑突然开口:“当年那个瘸腿……”
“我知道!”星暝眼眶泛红,“他婆娘被妖怪撕碎那天,阿麟正在东村接生!”
慧音的发梢轻轻飘动:“所以她才走遍列岛八荒行医,同时想找到能抹除最深处记忆的药草。不只是为瑞灵……”
星暝突然夺门而出。草薙剑正要追,却被慧音拦住:“让他静静。”
暮色漫过山林时,星暝拎着从勇仪那顺来的酒坛飘回神社。他望着厨房腾起的炊烟愣住——慧音系着阿麟留下的围裙,正教星焰熬野菜粥。小丫头举着汤勺如临大敌,发间的蝴蝶结沾着面粉。
“洗手吃饭吧。”慧音微笑着回头,“米缸底层藏着唐国来的火腿。”
星暝盯着碗里切成菱形的腌萝卜,终究还是叹息一声。他闷头扒饭时,听见慧音轻声说:“温柔从来不是罪过。”
待夜风掀起慧音正在修补的御币时,褪色的纸符在她指尖重焕光芒。星暝望着星焰枕在白泽膝头酣睡的模样,突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只是当初金发少女的位置,如今坐着个戴秀才帽的半白泽妖怪。
星暝轻手轻脚地把睡迷糊的星焰抱到铺好的被褥上。小丫头在睡梦里还不安分地蹬腿,把盖在身上的被褥踢开大半。他捡起掉在席子边缘的布偶塞进星焰怀里——那是爱丽丝送给星焰的礼物。
“接下来要去哪?”星暝盘腿坐在矮几对面,指尖轻轻摩挲着茶碗豁口。碗底沉淀的茶渣随着动作画出歪斜的轨迹。
慧音将补好的御币举到烛光下端详:“走到哪算哪吧,反正……”她突然笑出声,“自打昔年那次变故起,我就习惯独来独往了。”
窗纸被夜风掀起又落下,投在墙上的影子跟着晃了晃。星暝喉结动了动,瞥见慧音整理行囊时,某卷书的边角已经起了毛边。
“其实……”星暝刚开口就被自己的声音惊到。慧音正在捆扎书籍的手指顿了顿。星暝突然注意到她腕骨凸起的弧度——自己不该如此自私了。
廊外传来草薙剑撞翻水桶的动静,慧音“噗嗤”笑出声:“那把剑倒是不凡——应当是天丛云剑吧。”她忽然正色,“星暝先生方才想说什么?”
少年盯着茶碗里晃动的烛影,舌尖抵住后槽牙。记忆突然闪回昔日画面——觉妖怪姐妹蹲在墙角,试图用第三只眼窥视村民时被石块砸中的场景。他咽下涌到嘴边的话,抓起冷透的茶汤灌进喉咙。
“没事。”星暝抹了把嘴角,茶渍在狩衣袖口洇开深色痕迹,“路上当心阴阳寮的探子,那帮老家伙们因为结界扩张的问题一直试图找妖怪麻烦。”
慧音将最后两枚铜钱塞进包袱夹层,起身时带起的风扑灭了最近那支红烛。
“星暝先生。”她忽然伸手按住少年肩头,掌心温度比常人低些,“有时候太重的担子,会压弯脊梁的。”
星焰在睡梦里嘟囔着“烤地瓜”。星暝望着慧音走向房间的背影,话到嘴边却始终未曾再吐出半句。
夜风卷着零星的萤火扑进窗棂。星暝带着银光闪至庭院时,草薙剑忽然贱兮兮地凑过来:“要老夫说啊,刚才就该……”
“劈你的柴去。”星暝弹指在剑身敲出颤音,“记得离远点,别吵到她们睡觉。”
他蜷在廊柱阴影里,望着似乎亘古不变的月色,指尖无意识地在地面上划动几下。远处山林传来夜枭的叫声,混着草薙剑不情不愿劈柴的动静,在褪色的注连绳上荡开细碎的回音。
……
晨雾漫过神社石阶时,慧音正在榻榻米上整理行囊——最终她还是被星暝和他拉来了一堆妖怪们留了几日——那顶秀才帽被星焰偷偷别了朵山茶花。小丫头蹲在旁边揪她衣角:“慧音姐姐再住两天嘛!星焰给你做烤栗子……”
“栗子壳都嵌进房梁了。”星暝拎着扫帚从屋里转出来,“昨天萃香她们来喝酒,抬头就挨了栗子雨。”他故意板着脸敲星焰脑门,小丫头头顶火星子溅在慧音刚捆好的书卷上。
慧音指尖凝出淡蓝光晕扑灭火星:“星暝先生这口是心非的毛病……”话没说完,星焰突然从背后掏出个油纸包:“路上吃的梅干!慧音姐姐你教我用灵力腌的!”
两人对着那团发白的腌渍物沉默半晌。草薙剑突然从梁上掉下来:“丫头你管这叫梅干?说是毒药都……”
“噤声!”星暝抬脚把草薙剑踢出门外,转头撞见慧音抿嘴忍笑的模样,“当真要走?昨天星焰还说要学编年史呢。”
草薙剑从柴堆后探出半截:“老夫赌三根柴火,这丫头片子撑不过半柱香!”
慧音系包袱的手指顿了顿:“白泽的命途本该随历史长河浮沉。”她忽然轻笑,“不过如今倒像是……”
“像是漂到浅滩的浮木?”星暝突然插话,顺手把压缩十倍的干粮隔空塞进行囊,“好歹给个落脚处嘛。”他指尖在虚空划出银线,将包袱重量减轻七分。
星焰突然扑上来环住她腰:“慧音姐姐的帽子比永琳姐姐的药罐子暖和!”
“咳咳!”星暝突然拍大腿,“对了!有户人家你该去拜访——京都的稗田,他们世代修史……”
“稗田家?”慧音瞳孔忽然泛起涟漪,“可是编纂《古事记》的那个……”
“她们目今当家人唤作阿一。”星暝突然正经起来,“虽说是人类,其实比某些老妖怪还要明事理。”他余光瞥向柴堆,“前些日听闻你的事迹,还传讯说要补全白泽谱系……”
慧音突然起身,包袱撞翻矮几上的茶盏。褐色茶汤在榻榻米上洇开地图状的痕迹,正如她此刻翻涌的心绪:“稗田家......竟还存着白泽谱系残卷?”
“何止残卷。”星暝并指抹去茶渍,“上月她们翻出批秦简,上头刻着白泽与始皇帝的对谈……”他看着慧音袖口无意识攥出的褶皱,“许是徐福东渡时带来的。”
清风突然卷着落叶扑进回廊。蓝白长发掠过星暝手背时,他能清晰感觉到对方在轻颤——那是史家遇见珍本时的战栗。
“此去京都……”慧音话说半截突然顿住。星暝变戏法似的摸出块青铜腰牌,中央刻着“稗田”二字:“拿这个去朱雀大道寻戴乌帽的,扎紫巾的童子,自有人引路。”
星焰突然拽住慧音袖口:“慧音姐姐要常回来呀!”她指尖火星把衣料燎出焦痕,“下回教星焰烧不会糊的粥!”
慧音蹲身平视小丫头:“若寻得古方,教你煮秦皇喝过的药膳可好?”她忽然想起什么,从行囊摸出几本手札,“这个暂存星暝先生处。”
星暝瞳孔骤缩:“你真舍得?”
“总比被阴阳寮搜去强。”慧音转身踏入晨雾,声音混着林间雀鸣传来,“待我从稗田家归来……”
星暝握着尚有体温的手札,忽然冲雾气大喊:“神社的大门始终为你敞开!”
草薙剑突然发出颇为阴邪的笑声:“星暝大人所说的‘把妹’之术越发精进了。”
回应它的是星暝甩来的扫帚,以及星焰追着扑火的嬉闹声。朝霞照过褪色的注连绳时,隐约可见蓝白身影在林间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