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暝四仰八叉躺在神社地板上,狩衣上沾着今晨的露水。草薙剑歪在墙角打盹,剑柄上还粘着星焰偷偷贴的青蛙剪纸。阳光从破洞的纸门漏进来,在褪色的榻榻米上画出歪歪扭扭的光斑——这里本该更热闹些的,但如今也只剩下了他们。
“主人~”星焰倒挂在房梁上晃悠,黑色洋装的裙摆违反常理地向上翻飞,“让星焰当个巫女试试嘛!”她突然翻身跃下,发梢窜出的火苗燎焦了半截注连绳,焦糊味混着陈年香灰在空气里炸开。
少年眼皮都没抬,屈指弹灭即将蔓延的火星:“上个月是谁把我好不容易清理干净的赛钱箱烤成炭的?”
“那是意外!”小丫头鼓着脸往他怀里塞了团苍焰,火苗在离他衣襟三寸处突然乖巧地缩成绿豆,“这次保证不烧供品……顶多烧点坏妖怪!”
门外突然传来木屐踩碎枯枝的声响。草薙剑“当啷”弹起来,剑尖对准闯进来的青年——正是住在村东的二郎。这愣头青抹了把汗就往门槛上坐,粗布短打沾满煤灰:“星暝哥!山下渡口来了个白毛怪人!”
星暝慢吞吞支起身子,领口歪斜地露出半截锁骨:“白毛?雪女还是……”
“应该是蓝白色长发的!眼睛是暗红色!”二郎比划着往头顶乱抓,“逢人就问……”他突然压低嗓门学起腔调,“可曾见过银发的阴阳师?常带着银发女孩与一把名剑的。”
草薙剑突然发出笑声,剑柄上的青蛙剪纸被震落半截:“莫不是星暝大人欠的风流债找上门了?上回集市那个卖胭脂的娘子……”
星焰抄起扫帚就往剑身上拍:“草薙大叔闭嘴!主人明明只欠过萃香姐三坛酒……还有魅魔姐姐的月牙杖修理费……”
“走趟渡口。”星暝突然拎起小丫头后领,狩衣带起的风掀翻了积灰的香炉,“正好拿草薙剑试试许久不用的熔铁术。”
“使不得啊!”锈迹斑斑的剑身“嗖”地窜向门外,剑尖在门槛上划出焦痕,“老夫这身子骨经不起折腾……上回被永琳大人泡的药水还没……”
三人吵吵嚷嚷下山时,檐角铜铃突然响动。二郎缩着脖子偷瞄神社供桌——星暝从未用过的御币还斜插在褪色的花瓶里,瓶身裂痕里爬着几根枯黄的艾草。
穿过山腰树林时,星暝随手扯了根狗尾草叼着。自从瑞灵出事后,只能由他偶尔去结界内各处游荡,替人退治妖怪。前些天东边村阿婆求他除祟,他愣是收了人家半筐柿饼才肯出手——用他的话说,白给的善意就像漏底的竹篮,装多少福报都会漏光——虽然这报酬多是收来做做样子。
山脚渡口的老柳树歪着脖子垂进河里,树皮上还留着前几日雷劈的焦痕。星暝蹲在树杈上嗑瓜子,碎壳顺着狩衣滚进河面,惊得几条青背鱼甩尾逃窜。
“主人快看!”星焰突然窜上树梢,黑色皮鞋把树皮刮出两道白印,“那边!蓝白头发的大姐姐在问路呢!”
河滩碎石路上立着道修长身影。及腰的蓝白长发被河风撩起几缕,发梢扫过绣着暗纹的蓝色长裙。最扎眼的是她头顶那顶秀才帽——足有半尺高的蓝色布帛上,赤红蝴蝶结随着说话动作一颤一颤。星暝注意到她暗红色瞳孔在日光下泛着琥珀光泽,像极了阿麟熬药时映着炉火的眸子。
“这位先生。”上白泽慧音裙摆镂空处的白褶边沾着草屑,“可曾见过银发的阴阳师?常带着个玩火的小姑娘……”
蹲在渡船边补网的老船工突然瞪大眼:“姑娘说的莫不是偶尔待在山上神社那位……”他枯树皮似的手指向半山腰,“前些日子刚显灵收了天狗的……”
“看着像读书人……”星暝话音未落,那女子忽然转头望向这边。
草薙剑突然发出锯铁般的嗡鸣:“这感觉……不是人类!”
见对方快步走来,星暝主动从天而降:“这位姐姐找我?”他故意把狩衣领口扯得更歪,“先说好,看相十文钱,驱邪三十文。”
慧音后退半步,暗红瞳孔微微收缩。她突然伸手拽住星暝衣襟,指尖划过布料上暗绣的纹路:“金线掺了朱砂,袖口收边用双针回纹——果然是冴月小姐的手艺。”
星暝拍开她的手,耳尖泛起可疑的红晕:“大姑娘家动手动脚的……”
慧音突然轻笑,秀才帽上的蝴蝶结跟着晃了晃:“麟姑娘说得没错,您果然爱装傻。”她说着从袖中摸出块琥珀色鳞片,“在下上白泽慧音,受友人所托前来……”
“阿麟在哪?!”星暝劈手夺过鳞片,指尖银芒暴涨。鳞片突然映出麒麟虚影,熟悉的祥瑞之气扑面而来。他喉结动了动:“她……可好?”
慧音微微颔首,发间丝绦拂过肩上红绸领巾:“月前我在丰后遇劫,幸得冴月姑娘施以援手。”她突然轻咳,袖口滑落的腕间缠着圈淡金符咒,“临别时她托我带句话——‘一切安好,不必挂念’。”
星焰突然窜到两人中间,发梢火星溅在慧音裙摆的镂空褶边上:“阿麟姐姐现在在哪?她为什么不自己回来?”
河风突然转了个向。慧音按住差点被掀飞的秀才帽,蓝白长发扫过星暝手背时带着冰雪消融般的凉意:“她说要寻几味药。”暗红瞳孔突然泛起涟漪,“能洗净记忆深处血渍的……”
“白泽都混成这副德性了?”草薙剑突然打断对话,剑尖挑起慧音一缕发丝,“当年轩辕氏麾下的白泽兽,如今连化形都要靠符咒维系?”
渡口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慧音攥着符咒的手指节发白。星暝突然并指敲在剑身上,震得锈渣簌簌直掉:“老东西闭嘴!你当谁都跟你似的,泡在血池里腌入味了?”实际上星暝也感觉不可思议,毕竟白泽确实几百年未曾见过了。
“无妨。”慧音忽然轻笑,袖口翻飞间露出腕间淡青血管,“自秦皇焚书后,白泽一脉便日渐式微。如今我能维持这模样.……”她指尖拂过领巾上歪斜的针脚,“已算得上侥幸。”
“阿麟还说什么了?她从来报喜不报忧。”
“她说……”慧音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蓝白长发无风自动。星暝这才发现她脖颈处忽然爬满焦黑的灼痕,像极了当年瑞灵被咒文侵蚀的模样。
草薙剑突然窜到半空:“好家伙!这是被业火烧过魂魄的……”
“闭嘴!”星暝甩手抛出三张符咒,银线织成的牢笼瞬间裹住多嘴的凶器。转头看向慧音时,却发现她已恢复如常,唯有衣领处还沾着咳出的血沫。
“她说,等找到能救下瑞灵酱的药就回来。”慧音退后半步整理衣襟,“该交代的都说完了。我还要去播磨国寻……”
“等等!”星暝突然拽住她袖口,“你这身伤……”
慧音突然旋身,蓝白长发在虚空划出半月弧光。星暝只觉掌心一空,再抬眼时对方已退至三丈开外:“白泽血脉虽衰,自保足矣。”
……
暮色漫过山脊时,神社厨房飘出焦糊味。星暝握着锅铲发呆,锅里的腌萝卜早熬成了浆糊。小丫头捂着咕咕叫的肚子窜进来:“星焰要饿成炭烤火苗啦!”她踮脚揭开蒸笼,空荡荡的竹屉上只剩半片发霉的柿饼。
“主人把菜叶子都剁成渣渣了!”星焰踩着板凳往锅里瞧,“上次煮糊的野菜粥害得星焰肚子痛……”
“咣当!”
菜刀突然剁在砧板边缘。星暝盯着案板上支离破碎的萝卜,恍惚间又看见慧音脖颈处蔓延的灼痕。
草薙剑从门缝溜进来,剑尖挑起半片烂菜叶:“要老夫说啊,这白泽小姑娘伤得不轻。您给的那点药膏……”
“闭嘴!”星暝甩手将菜刀钉在剑柄旁,刀身没入门框三寸,“再聒噪就把你熔了打菜刀!”
星焰突然“啊”地蹦下板凳,糊底的野菜粥正咕嘟咕嘟冒着泡。小丫头抄起铁勺搅了两下,勺柄突然“咔嚓”断成两截:“主人又走神!这锅粥都能毒死千早姐姐了!”
草薙剑倒挂在房梁上晃悠:“有些人呐,眼珠子都快黏到渡口了……”
“噗!”
锈剑突然栽进水缸,星暝甩着湿漉漉的袖子冷笑:“不好意思,手滑了。”
饭桌上弥漫着诡异的沉默。星暝机械地往嘴里扒拉野菜粥,筷子第三次戳到空碗边。星焰鼓着腮帮子偷瞄他,忽然被呛得直捶胸口:“主人往我碗里塞了三块姜!”
“我想到了!”少年突然拍案而起,震得汤碗在桌上跳华尔兹。草薙剑趁机从大缸里探出头:“瞧瞧!被说中心事就……”
银芒凝成的光幕在众人面前炸开,细碎星尘勾勒出东国地图。代表慧音的淡蓝光点正掠过边界山脉,在暮色中拖曳出萤火虫般的轨迹。
“果然留了印记!”锈剑在水缸里得意地转圈,“上回在唐土也是这般尾随!”
星暝抬脚把水缸踹成八瓣:“这叫江湖道义!人家带消息来,总得保她平安。”他胡乱把剩饭倒进竹篓,狩衣下摆还粘着灶灰,“星焰看着神社,我去去就回。”
“又拿我当看门狗!”小丫头头顶窜起三尺火苗,追着星暝身影出去。草薙剑贱兮兮地凑过来:“要不跟老夫学两招追踪术?保管……”
破空声裹着银芒消失在夜色中,神社重归寂静。星焰气鼓鼓地蹲在井沿,把打水的木桶砸得咚咚响。草薙剑望着天边升起的满月嘀咕:“这回怕是又要撞上什么麻烦……”
……
星暝踩着树梢掠过山涧,他两指在身前一抹,银芒勾勒出慧音残留在空气中的气息轨迹——那道淡青色的光带正朝着东北方的山谷蜿蜒。
“慧音小姐跑得倒快。”星暝啐掉被吹进嘴里的草茎。远处传来狼嚎,夜枭扑棱棱飞过月轮。他忽然刹住脚步,前方山谷腾起的青白色雾气里裹着浓重的妖气。
碎石滩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猎户。他指尖银光扫过人堆,忽然发现所有人都只是被某种钝器打昏,甚至还隐隐有着妖力庇护着他们。
岩洞深处传来石子落地的声响。星暝猫着腰摸进去。转过第三个弯时,他后颈寒毛突然炸立——月光忽然从头顶裂缝漏下来,正照在蜷缩在角落的身影上。
慧音原本蓝白的长发此刻泛着青灰,发间那顶秀才帽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对颇为美观的白色犄角。左角系着的红色蝴蝶结在山风里飘摇,衬得她鲜红的瞳孔愈发妖异。
“星暝先生来得真不巧。”她说话时嘴角上扬,声音却温柔得让人发毛,“满月时的白泽……可比寻常时候麻烦些呢。”
星暝靴尖碾碎块冰碴:“大老远就看见十几个‘睡着’的猎户,读书人动起手来倒比鬼族还利落。”
“他们先动的手。”慧音慢条斯理擦着指尖,指甲突然暴长三寸,“说要拿白泽角去换阴阳寮的赏钱。”她忽然歪头轻笑,身后岩壁突然浮现出某些战斗场景的投影。
星暝瞳孔微缩。那些画面中的兵器纹路,分明是千年前中原战国的制式:“历史的力量么……”
话没说完,慧音突然甩袖。星暝原先站立的位置突然窜出地刺,青铜矛头擦着他耳际飞过。岩洞顶部簌簌落下碎石,在两人之间垒出歪斜的界线。
“今夜月色正好。”慧音抚过左角的绸带,地面突然浮现金色篆文,“不如请星暝先生品鉴下白泽编纂的史册?”
星暝突然感觉脚下一空。再睁眼时已置身古战场,四周喊杀声震耳欲聋。披甲执戈的士兵从他身体穿过,战车碾过的轨迹在泥地里烙出焦痕——这分明是王翦灭楚时的战场。
“够下血本啊!”星暝并指劈开扑来的幻象骑兵,却发现斩碎的身影又瞬间重组。远处高台上,慧音绿白长发在烽火中狂舞,手中竹简展开足有十丈长。
“项燕自刎本该在此时。”她朱笔在竹简上轻轻一划,战场突然扭曲重组。原本溃逃的楚军突然反扑,秦军旗帜成片倒下,“您说……要是楚国打赢了该多有趣?”
星暝靴底突然陷入泥沼。他眼睁睁看着四周温度陡然升高——慧音竟把赤壁之战的火船召进了古战场!灼热气浪燎焦他鬓角碎发,真实得完全不似幻境。
“演出什么时候都能看!”星暝突然旋身甩出三枚铜钱,钱币在半空炸成银色流星。历史幻象被撕开裂缝的刹那,他闪现在慧音背后:“先把伤治好再说!”
慧音反手架住他劈下的手刀,竹简突然卷住星暝手腕。那些篆文活物般爬上他手臂,灼得皮肤滋滋作响:“史家最忌旁人乱改书稿,星暝先生……”
她突然闷哼一声。星暝不知何时将铜钱藏进浮动的篆文间,爆开的银芒将竹简炸成漫天飞屑。历史幻象如退潮般消散,露出岩洞原本的样貌。
“咳……不愧是您。”慧音踉跄着扶住岩壁,嘴角溢出血丝却还在笑,这个破绽让星暝瞬间贴近,掌心银光按在她眉心:
“睡会儿吧大学者,师匠的药可比历史故事有趣多了。”
白泽化的少女还想挣扎,左角的蝴蝶结突然自行下落。当啷一声,沾血的竹简跌落在地,慧音眼中的猩红渐渐褪去,最终软倒在星暝臂弯里。
星暝变出件外袍裹住她发颤的身子。他划开空间裂隙时,草薙剑突然从虚空中窜出:“老夫就说要跟来!这白泽丫头……”
“把外面那些猎户弄醒。”星暝打断它的唠叨,“我回来时不想看见半点痕迹。”
草薙剑嗡鸣着表示抗议,却还是乖乖到外面了。星暝抱着昏迷的慧音踏入裂隙,最后看了眼岩壁上未干的字迹——那分明是用楚篆写的——“彼可取而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