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个月,吴铭几乎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神机营试点哨的训练中。他选择的这哨人马,并非营中最精锐者,而是中等偏上,更具代表性。训练地点设在京郊大校场,吴铭每日天不亮便出城,日落方归。
他带来的不仅是新的操典,更是一套全新的训练思维。他将现代队列训练、体能强化与火铳射击结合,强调纪律、协同与速度。刚开始,习惯了旧式散漫射击的军士们极不适应,抱怨声四起。吴铭不为所动,亲自示范,与士兵同吃同练,恩威并施。
“记住!你们不是一个人在放铳!你们是一个整体!装弹快一秒,齐射就早一秒,敌人就少冲近十步!”他的吼声在校场上回荡。
他引入了简单的对抗演练,用裹了布头的木棍模拟长枪兵和骑兵,让火铳手在压力下练习阵型转换和射击节奏。他还设置了移动靶,训练士兵估算移动目标提前量的能力,这在此时代堪称首创。
效果是显而易见的。从最初的混乱不堪,到后来的令行禁止、动作整齐划一,这支试点部队的气质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射击的准头和射速,更是让前来观摩的神机营其他将领暗自心惊。
一个月期限转眼即至。
校阅之日,京郊大校场旌旗招展,朱元璋御驾亲临,太子朱标、魏国公徐达、兵部及五军都督府众高官悉数到场。气氛庄重而肃穆,无数双眼睛聚焦在那支仅百人的试点部队上。
吴铭一身利落劲装,立于队前,向御座行礼后,演练开始。
没有花哨的阵法,只有简洁的口令和精准的执行。
“敌骑冲锋,三百步——测距!”
“第一队,瞄准——放!”
“第二队,上前——放!”
“第三队,准备——”
“砰砰砰!”三段击轮番施放,硝烟弥漫,远处的木靶应声碎裂,几乎没有间歇。紧接着是移动靶射击,虽仍有脱靶,但命中率已远超旧式火铳的随缘打法。最后是步骑协同演练,火铳手在模拟骑兵的冲击下,沉着地完成两轮齐射后,迅速后撤至长枪阵后,动作流畅,配合默契。
整个校场鸦雀无声,只有火铳的轰鸣和令旗挥动的破空声。朱元璋看得目不转睛,朱标眼中异彩连连。徐达原本抱臂旁观,此刻也不自觉地放下了手臂,身体微微前倾,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场中部队的每一个细节。
演练结束,百人队肃立如松,只有微微的喘息声。
朱元璋缓缓站起身,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说了三个字:“好!准了!”
满场文武顿时反应过来,一片歌功颂德之声。兵部尚书脸色有些僵硬,但还是跟着众人一起向皇帝和吴铭道贺。徐达走到吴铭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说了句:“小子,有点意思。这法子,可以在边军试试。” 这已是极高的评价。
校阅大获成功!新式火铳与新操典的价值,得到了最高统治者和军方顶梁柱的认可,推广的最大障碍被一举扫清。
然而,就在吴铭以为可以松一口气时,暗箭已至。
次日朝会,正当朱元璋准备下旨全面推行新操典,并嘉奖吴铭及有功将士时,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出列,声音洪亮:
“陛下!臣有本奏!臣劾太子太保吴铭,借督办军器、演练新军之机,笼络军心,其心叵测!昨日校场,军士只知听吴太保号令,眼中可有陛下天威?且臣闻,吴铭常与京营将领私下往来,更与魏国公府过从甚密(虽为姻亲,亦需避嫌),恐有不臣之图!”
这一顶“结交武将、图谋不轨”的大帽子扣下来,比之前的弹劾狠毒十倍!直接触及了皇帝最敏感的神经——军权!
朝堂之上,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吴铭和御座上的朱元璋。徐达眉头紧锁,脸色阴沉。朱标则面露忧色。
吴铭心中怒火升腾,但越是此时,越需冷静。他出列,并未急着辩解,而是向朱元璋深深一揖:“陛下,校场之上,臣代天演武,军士所遵号令,乃陛下准允之新法,所畏天威,乃陛下亲临之圣驾!若按此御史所言,凡练兵之将皆有不臣之心,则我大明还有何人敢为陛下统兵?”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那御史,语气转厉:“至于结交武将……臣蒙圣恩,督办军器,与军中同僚商议军务,乃职责所在!魏国公乃臣之岳父,翁婿往来,人之常情,莫非御史家中无有亲情?如此牵强附会、构陷忠良,究竟是何居心?!莫非是见新法利于国,便欲除臣而后快,使陛下革新强军之策半途而废乎?”
他将问题从个人忠诚引到了新旧势力对国策的争夺上,反击得极为犀利。
朱元璋面无表情,目光在吴铭和那御史之间扫视,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冰冷:“校场之事,咱亲眼所见。军士操练得法,是吴铭的功劳,也是咱大明的福气。至于结交武将……”他顿了顿,看向徐达,“徐天德(徐达字),你说说,你这女婿,可有跟你说过什么不该说的?”
徐达出列,声如洪钟:“回陛下!吴铭与老臣所言,皆是军械改良、战法操练,无一字涉及朝政私密!此等构陷,纯属放屁!”他武人脾气上来,直接爆了粗口。
朱元璋脸上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随即收敛,对那御史道:“风闻奏事,也要有个分寸!此事到此为止,若再有无端攻讦,咱绝不轻饶!退朝!”
回到太保府,吴铭卸下一身疲惫。今日朝堂之上,虽再次险胜,但那股寒意却挥之不去。对手的攻击一次比一次阴毒,已开始触碰底线。
他信步走到后院,却见徐妙锦正带着三个儿子在凉亭下玩耍。三岁的吴定国拿着一面小旗,模仿着校场上的令旗官,有模有样地挥舞。两岁的双胞胎吴麒和吴麟,则一人拿着一根小木棍当火铳,趴在地上,对着不远处的一个布老虎,嘴里发出“砰!砰!”的声音,然后看着“中弹”的布老虎咯咯直笑。
“爹爹!”定国看到吴铭,举着小旗跑过来,“我像不像大将军?”
吴铭弯腰抱起儿子,心中的阴霾被这童真的画面驱散,笑道:“像!定国将来一定是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他看着无忧无虑的儿子们,深知自己绝不能倒下。这朝堂的明枪暗箭,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些纯真的笑容,他必须更坚韧、更谨慎地走下去。他轻轻揽住走过来的徐妙锦,低声道:“没事了。”
徐妙锦靠在他肩头,轻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夫君,前路还长,务必珍重。”
新式火铳与操典的推广,在朱元璋的明确支持和徐达的默许下,终于冲破了兵部的桎梏,开始在京营及部分边镇有序铺开。吴铭肩头的压力稍减,但另一项由他提议、并深得太子朱标关注的事务——开海,却迎来了新的风波。
这日,吴铭被朱标请至东宫。太子眉头微蹙,将一份来自广州市舶司的急报递给吴铭。
“吴师,你看看。开海不过半年,纷争已起。番商与我朝商人因货物成色、计量标准不一,纠纷不断,市舶司官员疲于调解,效率低下。更有甚者,有番商抱怨税则不清,官吏上下其手,长此以往,恐失远人之心,亦有损朝廷岁入。”
吴铭快速浏览急报,心中了然。这是开放初期必然遇到的问题:规则不明确、标准不统一、监管不到位。他沉吟片刻,道:“殿下,此非人之过,实乃制度未备。以往朝贡贸易,规模小,规矩旧皇历说了算。如今常态通商,货物种类、数量激增,旧法自然捉襟见肘。”
“吴师可有良策?”
“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立规矩、定标准、明税则、强监管。”吴铭思路清晰,“其一,可由市舶司牵头,召集熟谙海贸的商人(包括番商代表),共同议定《市舶贸易则例》,将货物分类、品质定级、计量标准、交易流程、纠纷调处办法等,一一明确规定,昭告中外,使所有参与者有章可循。”
“其二,统一度量衡。可在各市舶司设立‘官斛’、‘官秤’,交易均需经此核准,杜绝欺诈。”
“其三,简化并透明税则。摒弃以往按船大小、粗略估值的模糊征税,改为按货物种类、价值明确定额税或比例税,张榜公布,减少官吏寻租空间。”
“其四,加强监管。市舶司内可分设验货、征税、稽查、仲裁等不同职司,互相制约。并可考虑引入……‘保证金’制度,要求番商缴纳一定保证金,以确保其遵守法规,若有违规,从中扣罚。”
吴铭将现代海关和市场监管的一些核心理念,用符合时代背景的语言包装提出。朱标听得连连点头:“吴师所言,切中要害!孤这便禀明父皇,请旨命你会同户部、礼部,尽快拟定《市舶贸易则例》草案,先在广州市舶司试行!”
领了新的差事,吴铭愈发忙碌。但他再忙,也会抽出时间陪伴家人,尤其是三个日渐懂事的儿子。
这日晚膳后,吴铭抱着两岁的双胞胎吴麒和吴麟,逗他们玩。乳母端来一小碟精致的饴糖块,给孩子们做零嘴。吴麒眼疾手快,抓了一大把,小手都捏不住,掉了几块。吴麟则只拿了两块,稳稳地攥在手心。
吴铭心中一动,拿起一块糖,对咿呀学语的双胞胎说:“麒儿,麟儿,看,这是一块糖。”他又拿起两块,“这是,两块糖。”他反复说了几遍,试图让他们建立最初的数量概念。
小吴麒看着爹爹手里的糖,又看看自己满手的糖,似乎有点困惑。小吴麟则眨巴着眼睛,看着爹爹的手,又看看自己手里的两块,小嘴动了动,模糊地发出一个音:“两……块……”
徐妙锦在一旁看着,笑道:“你呀,这是要把他们当小账房先生培养么?”
吴铭也笑了,亲了亲两个儿子的小脸:“不指望他们成账房,但心中有数,总是好的。这治国理政、经商贸易,乃至为人处世,都离不开一个‘数’字。”他看着孩子们清澈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无限可能。他的改革,不仅仅是为了强兵富国,也是为了给下一代创造一个更有序、更繁盛的世界。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吴铭埋头拟定《市舶则例》时,都察院那边又有了新动静。
此次弹劾不再直接针对吴铭本人,而是指向了他推行新法所倚重的一些中层官员——主要是几位在军器局革新和市舶司事务中表现出色、得到吴铭举荐的干吏。弹劾的罪名五花八门,有的是陈年旧账,有的是捕风捉影,目的很明显:剪除其羽翼,削弱其影响力。
“太保,这分明是冲着您来的!王主事、李郎中他们都是实干之人,若因此被查,岂不寒了人心?”下属愤愤不平地汇报。
吴铭面色平静。他早已料到对手会有此一招。他吩咐道:“告诉他们,身正不怕影子斜,积极配合调查便是。所有经手事务,账目、文书务必清晰完备。同时,将此事禀报太子殿下知晓。”
他不能直接干预司法,但可以通过太子施加影响,确保调查的公正性。这是一场持久战,考验的不仅是能力,更是耐心和定力。
夜深人静,吴铭在书房里审阅着《市舶则例》的草稿,窗外月色如水。他想起白昼里儿子们稚嫩的学习模样,又想到朝堂上永无休止的攻讦,心中感慨。前路漫漫,内有守旧阻挠,外有未知风浪,但他推行新法、促进开放的决心,绝不会因这些明枪暗箭而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