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铭牵头,会同户部、礼部相关官员,并邀请了数位信誉卓着的闽粤海商(甚至通过市舶司请来一位通晓汉话的佛郎机商人作为顾问),开始了《市舶贸易则例》的起草工作。过程并非一帆风顺。
争议首先出现在货物分类与税率上。丝绸、瓷器等传统大宗商品还好说,但当番商带来如自鸣钟、玻璃器、乃至一些奇异的动植物标本时,如何归类、如何定价、如何征税,便让习惯了传统贡品思维的礼部官员犯了难。
“此等奇技淫巧之物,按例当入‘珍玩’类,课以重税,以示朝廷不尚奢靡之意。”一位礼部老郎中捻着胡须道。
吴铭反驳:“大人,若课以重税,番商无利可图,此类货物便不会再输入。然其制作技艺,或有可借鉴之处。且民间亦有需求,一味禁绝,反催生黑市。不如单列‘新奇器物’类,定一适中税率,既可充实国库,亦能窥探外邦技艺,了解世情。”
关于度量衡,争论更为激烈。番商惯用其本国度量单位,与大明制式不同,纠纷多源于此。吴铭力主在市舶司强制推行官定标准器,所有交易必须经其核准。
“我天朝上国,岂可为迁就番商而变?”有官员质疑。
“非为迁就,乃为规范!”吴铭耐心解释,“统一标准,非为弃我祖制,正是为了维护交易公平,杜绝欺诈。此乃利商、利民、利国之举。若因标准不一,致使商贾裹足,税收受损,才是因小失大。”
他引入的“保证金”制度更是引起了轩然大波。反对者认为这是对番商的额外盘剥,且前所未有,有失天朝体面。
“非是盘剥,乃是保障。”吴铭据理力争,“缴纳保证金,意在约束番商遵守我朝法规,不得走私、不得欺诈。若其守法经营,离境时自可全额取回。此举可大幅减少监管成本,维护市场秩序,对守法番商实则是一种保护。”
每一次争论,吴铭都不得不引经据典(偶尔夹带私货,用上些现代经济学术语),结合实际情况,竭力说服各方。他深知,这部《则例》不仅关乎眼前利益,更是在为未来的海洋贸易立下规矩,必须尽可能做到公平、透明、可操作。
就在吴铭忙于制定规则的同时,都察院对几位干吏的调查仍在继续。 虽然暂时未能找到确凿的罪证,但持续的调查本身已形成一种压力,让一些原本积极办事的官员心生顾虑,办事效率有所下降。吴铭对此心知肚明,却暂时无法可想,只能更加倚重那些经得起考验、心志坚定的部下,并时时加以抚慰鼓励。
这日休沐,吴铭难得清闲,在家中书房考校长子吴定国的功课。 三岁的定国已正式开蒙,请了位温和的西席教授《三字经》、《千字文》。小定国天资聪颖,记性颇佳,已能奶声奶气地背诵不少句子。
“人之初,性本善……”定国摇头晃脑地背着,小模样十分认真。
吴铭含笑听着,内心oS:“项目管理要从娃娃抓起,不过现阶段还是先打好国学基础吧,情商和逻辑以后慢慢教。”
考校完功课,吴铭抱着定国,来到院子里。两岁的双胞胎吴麒和吴麟正在乳母的看护下玩积木(吴铭根据记忆让工匠做的简易版)。他们似乎对建筑的平衡有种天生的直觉,堆的小塔有模有样,虽然最后还是免不了被其中一个(通常是更活泼的吴麒)笑嘻嘻地推倒,引得另一个(吴麟)扁嘴欲哭,然后两人又一起咯咯笑起来。
看着孩子们无忧无虑的玩耍,吴铭心中因朝堂纷争带来的郁气消散了不少。他走过去,蹲下身,指着被推倒的积木对双胞胎说:“麒儿,麟儿,塔倒了,没关系,我们再把它建起来。做事就像搭塔,要稳,要耐心,一次不行,就再来一次。”
孩子们似懂非懂,但看着爹爹温和的笑容,都用力地点了点头。
徐妙锦端着一盘新制的糕点走来,看到这一幕,笑道:“你呀,跟孩子们说什么都像在讲道理。”
吴铭接过糕点,分给眼巴巴望着的儿子们,对妻子说:“潜移默化嘛。这世道,明辨事理,坚韧不拔,比死读书更重要。”
经过数月的反复磋商、修改,《大明广州市舶司贸易管理暂行则例》的草案终于完成。吴铭将其呈送太子朱标,并附上详细的说明。朱标仔细阅览后,大为赞赏,立即转呈朱元璋。
朱元璋看完厚厚的草案和说明,沉默良久。这套规则之细致、思虑之周祥,远超他的预期。它似乎真的能在“开海”与“防弊”之间找到一条可行的道路。
“准奏!即着广州市舶司依此试行!吴铭,这事儿你盯着点,出了纰漏,咱唯你是问!”朱元璋最终拍板,语气虽厉,却透着信任。
消息传出,有人欢呼,认为找到了经商的正途;有人暗恨,觉得束缚了手脚,断了财路。朝堂之上,关于吴铭“与商争利”的非议并未停歇,但随着《则例》以皇帝旨意颁布,反对的声音暂时被压了下去。
吴铭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则例》能否顺利推行,能否达到预期效果,还需要实践的检验。
《大明广州市舶司贸易管理暂行则例》的颁布,如同在东南沿海投入一颗精心打磨的磐石,初时激起的浪花带着混乱与不适,但很快,其稳定秩序的作用便开始显现。
广州市舶司内,新设立的验货区、官秤官斛处、征税窗口、仲裁堂口依次排开,流程清晰。番商们从最初的困惑、抱怨,到逐渐发现这套规则虽然严格,却极大减少了以往常见的欺诈和勒索,交易环境变得透明、可预期,抵触情绪慢慢转为接受,甚至开始主动学习、遵守《则例》。税收在经历初期的短暂回落后,开始稳步增长,账目清晰可查。
更让朝廷意外的是,随着贸易规范化,一些前所未有的“新事物”开始通过官方渠道涌入。除了琉璃、钟表,更有几种被番商称为“甘薯”、“玉黍”的作物被作为新奇植物样本呈送上来,言及其耐旱高产。此事被例行记录,存入市舶司档案,尚未引起太多注意,但吴铭得知后,内心却掀起了波澜。他深知,这些看似不起眼的作物,或许在未来能活人无数,改变大明的农业格局。
然而,新风气的涌入也带来了新的争议。一些番商的穿着、做派,乃至他们带来的绘画、音乐,开始零星地出现在广州街头,引得士绅百姓议论纷纷。保守的官员立刻上奏,痛心疾首地声称“夷风乱华”,要求加强限制,甚至有人将矛头指向了《则例》,认为正是这“宽松”的规则导致了“歪风”入侵。
朝堂之上,又为此掀起了一番小波澜。吴铭再次成为众矢之的。他对此的回应是:“陛下,太子殿下,海通之势,如大江东去,非人力可阻。我朝立《则例》,乃是为管束、为引导,使其利归朝廷,弊受遏制。至于番邦风俗,其优者,我可择善而从;其劣者,我自能秉持华夏正道,岂会因几件奇装异服、几句番邦小调而动摇国本?若一味禁绝,反显我底气不足。”
他的观点再次得到了朱元璋和朱标的认可。皇帝的态度很实际:能赚钱、能强国、不乱套,细节问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与此同时,军器局那边传来了好消息。 在吴铭的持续督促和新管理方法的推行下,新式火铳的量产终于步入正轨,产能稳步提升。兵部见大势所趋,皇帝态度明确,也终于不再消极怠工,开始认真制定向各边镇部队换装的计划。神机营全面列装新铳后,训练热情高涨,战力肉眼可见地提升,引得其他部队将领眼热不已,纷纷上书请求优先换装。
吴铭的威望,随着火铳的列装和市舶司税收的增加,无形中又提升了一层。这让他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对手更加焦躁。
这一日,吴铭回到府中,发现气氛与往日不同。
只见三岁的吴定国正襟危坐在小书案前,面前摊开一本吴铭写给儿子的《三字经》,小眉头皱着,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努力记忆。而两岁的双胞胎吴麒和吴麟,则被乳母抱着,在旁边好奇地看着哥哥。
徐妙锦笑着解释道:“今日西席先生夸了定国几句,说他记性好。这孩子便上了心,从学堂回来就一直用功,说要早日把书都读完,像爹爹一样为皇上办大事。”
吴铭心中欣慰,走过去摸了摸定国的头:“定国知道用功了,很好。不过读书不急于一时,要循序渐进,累了就歇歇。”
定国抬起头,小脸认真:“爹爹,我不累!先生说了,‘子不学,非所宜’!”
吴铭失笑,内心oS:“卷,从娃娃抓起?不过这学习态度值得肯定。”
他的目光转向双胞胎,发现吴麒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木头雕的小马,而吴麟则对一块色彩鲜艳的番商带来的玻璃棱镜更感兴趣,不停地转动着,看着光影变化,不吵不闹。
徐妙锦低声道:“瞧出来了吧?麒儿好动,性子急些,像他外公;麟儿却喜静,爱琢磨东西,这性子,倒不知像谁。”
吴铭看着性格迥异的三个儿子,心中充满了一种奇妙的满足感。这就是他奋斗的意义所在,看着生命延续,看着不同的性格和能力在下一代身上萌芽。
晚膳时,吴铭特意将番商带来的几样新奇点心带回府中给孩子们尝鲜。定国小心翼翼地品尝,评价“有点怪,但甜甜的”。吴麒抓起来就塞进嘴里,吃得满嘴都是。吴麟则是对点心的形状和颜色更感兴趣,拿在手里看了好久才小口咬下。
看着孩子们各异的表现,吴铭对徐妙锦感慨:“夫人,你看这海贸一开,家里孩儿们吃穿用度见识都不同了。这世界在变,我们也不能总守着老眼光。”
徐妙锦点头:“是啊,只盼他们将来,能在一个更太平、更繁盛的世界里长大。”
窗外,月上中天。吴铭知道,南风已然北渐,变革的浪潮只会越来越猛。他一手推动的军械革新与海洋贸易,正在一点点地改变着这个古老的帝国,也改变着他自己家庭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