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药工坊的流水线作业法,在经过初期的混乱与磨合后,终于显现出威力。标准化工具的使用降低了对手工经验的过度依赖,工序分解则显着提升了效率。虽然成品率仍有波动,但产量和质量已趋于稳定,足以支撑新铳的初步量产。吴铭趁热打铁,将这一套“标准化、流程化”的管理方法,整理成简明扼要的《工坊实务纪要》,准备在军器局下属各作坊推广。
然而,改革的步伐刚刚迈出,便遇到了无形的软钉子。
这日,吴铭召集军器局下属各作坊的大使、副使议事,宣讲新法。他讲得深入浅出,结合火药工坊的成功案例,条分缕析新方法如何省料、省工、提效、保安全。台下坐着的工坊头头们,有的若有所思,频频点头;有的则眼神游移,面露难色;更有几位资历颇深的老大使,如掌管盔甲作坊的赵大使,干脆耷拉着眼皮,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新法,听起来是好事。”宣讲完毕,赵大使率先开口,语气不咸不淡,“可这盔甲打造,不同火药。每一片甲叶的厚薄、弧度,都需要老师傅的眼力和手感,岂是几个模子、几道工序能框死的?弄不好,造出来的甲胄不合身,上了战场就是送命啊!”
他一带头,其他几个制作弓弩、刀剑等更依赖手工技艺的作坊大使也纷纷附和:
“是啊,这刀剑的火候、淬炼的时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如何标准化?”
“弓弩之力道,全在弓胎的选材和驯服,流水线怕是做不出好弓。”
吴铭心中明了,这既是技术路径依赖的问题,更是利益和话语权的博弈。新法推广,意味着要改变他们习以为常的工作模式,削弱老师傅的权威,触动了他们掌控多年的“一亩三分地”。
他并不动怒,平静回应:“诸位所言有理。新法并非要取代老师傅的经验,而是要将经验中可重复、可传授的部分固化下来,让普通工匠也能做出合格的产品。譬如甲胄,我们可以制定几种标准尺寸的甲片和编缀法,大部分军士可用标准甲,将领则可依旧由老师傅量身定制。这并非对立,而是互补。”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转为严肃:“如今边关不靖,北元屡有犯境之意。朝廷需要的是大量质优价廉、供应及时的军械,而非少数几件神兵利器。若因循守旧,导致装备不足,延误军机,这个责任,谁来承担?”
他将问题提升到军国大事的高度,顿时压下了不少杂音。但吴铭也知道,思想观念的转变非一日之功,强压不如引导。他放缓语气:“这样吧,各作坊可先选一两个工序试点,不必全盘照搬。本官会派人协助,所需工具物料,由督办衙门支应。效果如何,我们用事实说话。”
朝堂之上,关于吴铭的争议并未因上次朱元璋的压制而彻底消失,反而转入了更隐蔽的渠道。
几位与江南士族关系密切的官员,开始在士林清议中散布言论,称吴铭“重利轻义”、“以匠人之术乱朝堂之礼”,甚至隐晦地将他与汉武帝时的“兴利之臣”桑弘羊相比。这些言论虽未形成公开的弹章,却如同慢性毒药,在不断侵蚀吴铭的声誉和根基。
更让吴铭警惕的是,他察觉到兵部在接收和调配新式火铳时,似乎有些消极怠工。首批合格的新铳早已交付神机营,但后续的列装计划和人员训练方案,却在兵部衙门里流转缓慢,批文迟迟不下。
“大人,兵部那边回复说,新铳操典未定,贸然配发恐生事端,需谨慎行事。”下属向他汇报。
吴铭冷笑,这显然是托词。操典的制定,本就需要与部队训练同步进行,岂有等操典完美无缺再发装备的道理?这背后,恐怕是有人不愿看到神机营因新装备而战力暴增,影响现有的军中势力平衡,甚至是针对与吴铭交好的那位神机营副将。
这日晚间,吴铭在书房审阅兵部送来的关于新铳操典的“征求意见稿”,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稿子写得四平八稳,却毫无新意,完全是将旧式火铳的操典换了个名称,根本没有针对新铳射程、精度、射速的特点进行战术革新。
“爹爹,生气?”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吴铭抬头,只见三岁的吴定国不知何时溜了进来,扒着书案边缘,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吴铭心中的烦闷瞬间被儿子驱散,他放下笔,将定国抱到膝上:“爹爹没生气,只是在想事情。定国怎么还不睡?”
“等爹爹讲故事。”定国搂着他的脖子,撒娇道,“讲大将军用新铳打坏蛋的故事!”
吴铭心中一动,笑着捏了捏儿子的鼻子:“好,爹爹就给你讲讲,这新铳该怎么用,才能让大将军打得准、打得快……”
他索性拿起笔,在一张废纸上画起简单的阵型图,用最浅显的语言,向儿子解释什么叫做“轮番射击”、“火力覆盖”。小定国似懂非懂,但听得津津有味。
徐妙锦端着宵夜进来,看到这一幕,不禁莞尔:“你呀,跟三岁孩儿讲兵法,他哪里听得懂。”
吴铭却笑道:“夫人有所不知,这孩童之心,最是通透。与其跟那些装睡的人费口舌,不如跟儿子说说,没准还能理清思路。”他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自嘲,却也透露出几分无奈。
哄睡定国后,吴铭重新坐回书案前,目光坚定。他摊开一张新纸,开始亲自起草一份《新式火铳战术操典纲要》。他决定绕过兵部的官僚体系,直接将自己结合现代军事理念构思的战术思路,写成条陈,上奏朱元璋和太子朱标。同时,他也要去拜访一下岳父徐达,这位大明军神的态度,对新铳的推广至关重要。
窗外月色清冷,吴铭知道,技术上的难关可以攻克,但制度和人心的壁垒,才是真正的考验。风已起于青萍之末,他必须迎风而上。
吴铭深知,要打破兵部的僵局,仅靠一纸奏章还不够,必须争取军中有足够分量的人物支持。而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他的岳父、魏国公徐达。然而,在正式拜访徐达之前,一个意外的召见先一步到来。
朱元璋在武英殿偏殿召见了吴铭,太子朱标亦在旁陪同。皇帝面前摊开的,正是吴铭昨日呈上的《新式火铳战术操典纲要》。
“吴铭,你这份纲要,写得很大胆嘛。”朱元璋用手指点着奏章,“什么‘火力延伸’,把火铳手当成弓箭手一样用,还要配合长枪兵、骑兵协同?咱大明以往的火铳,多是守城或阵列前三段轰他娘,虽有绵延之力,但是效果一般,真正决定胜负的还是得看骑兵。”
吴铭心知这是关键考验,从容应答:“陛下,旧铳射速慢、精度差,只能作为一次性威慑。然新铳射程更远、射速更快、精度更高,已可作为一种持续输出的杀敌手段。”
朱标插言道:“父皇,儿臣观吴师所言,确有其理。若新铳真能如此运用,我军野战能力将大增,尤其克制北元骑兵冲锋。”
朱元璋不置可否,转而问道:“兵部递上来的操典,咱也看了,四平八稳。你说说,为何不用兵部那套?”
吴铭知道机会来了,但他不能直接攻击兵部,那样显得气量狭小。他斟酌道:“陛下,兵部方案稳妥,利于循序渐进。然臣以为,利器在手,当思尽其用。北元虎视眈眈,边军急需提升战力。若拘泥旧法,犹如给骏马配以牛鞍,徒然可惜。臣之纲要,或显激进,却是为最大限度发挥新铳之利。可否请陛下允准,在京营或边镇选一锐营先行试点,以观实效?若成效不彰,臣甘当罪责;若确有奇效,再行推广不迟。”
这一招以退为进,既表达了自信,又显得务实,将决策权交还皇帝,同时提出了可行的验证方法。
朱元璋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闪:“准了!就在京营神机营里选一哨人马,由你亲自督导,按你的法子练!一个月后,咱要亲自校阅!太子,你一同观摩。”
“臣遵旨!”吴铭心中大定。有了皇帝的金口玉言,兵部的阻挠便不足为惧。
得了圣意,吴铭信心倍增,当晚便备了份薄礼,登门魏国公府。
徐达正在书房擦拭一把佩刀,见吴铭来了,只是抬了抬眼,哼了一声:“哟,太子太保驾到,有何指教?”语气依旧带着武人对文官惯有的那点疏离,但比起早年已是缓和太多。
吴铭笑着行礼:“岳父大人说笑了,小婿是来请教军务的。”他将武英殿问对和试点新操典的事情说了,并将那份纲要呈上。
徐达放下佩刀,粗粗浏览了一遍纲要,眉头微皱:“花里胡哨!火铳这玩意儿,动静大,吓唬人可以,真要靠它杀敌?老夫还是信得过骑兵砍杀,长枪突刺!”
吴铭知道徐达是传统战术大师,对新生事物本能警惕。他也不争辩,只是道:“岳父用兵如神,小婿佩服。然战场之势,瞬息万变。昔日岳父破陈友谅,亦用了楼船火攻,亦是出奇制胜。这新铳若运用得当,或可成为我军又一‘奇兵’。”
他顿了顿,补充道:“况且,北元骑兵来去如风,我军若纯以步卒结阵对抗,往往被动。若能有持续火力于远距离削弱其锋锐,岳父的铁骑再趁机掩杀,岂不事半功倍?此乃步骑炮协同之初衷。”
徐达沉默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他并非迂腐之人,否则也成不了常胜将军。吴铭提到的步骑协同,确实切中了他以往作战时的一些痛点。良久,他开口道:“一个月后校阅,老夫也去看看。若真如你所说,老夫自会向陛下进言。”
这就是最大的支持了!吴铭心中感激,知道只要徐达点头,军中阻力至少去了一半。
从徐府出来,吴铭心情舒畅。然而,刚回到太保府,徐妙锦便迎上来,面色有些凝重。
“夫君,今日我听闻,都察院又有几位御史联名上奏,此次不再提靡费、番匠,而是参你‘越权僭制’,称军械制造、操典制定乃兵部职权,你以太子太保身份插手,是扰乱朝廷体制。”
吴铭冷笑一声,果然来了!攻击点从个人品德、具体事务,转向了更致命的“体制”问题。这是要将他打成破坏规则的异类。
“无妨,”吴铭安抚妻子,“陛下已准我试点,这便是最大的授权。他们现在跳得越欢,一个月后校阅成功,摔得就越惨。”话虽如此,他心中也提高了警惕,对手这是要将他孤立于整个文官系统之外。
这时,内室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吴铭和徐妙锦走过去,只见三岁的吴定国正拿着一根小木棍,对着墙上挂的一幅舆图指指点点,嘴里念念有词:“这里是爹爹打仗的地方……这里是外公打仗的地方……”而两岁的双胞胎吴麒和吴麟,则坐在地上,努力地把几个木雕的小马、小人排成一行,似乎在模仿军队列阵,虽然排得歪歪扭扭。
看着儿子们天真无邪的模样,吴铭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他走过去,蹲下身,指着舆图上的一个点,对定国说:“这里,一个月后,爹爹要去校场,演练新阵法。”
定国眨着大眼睛:“爹爹会赢吗?”
吴铭抱起儿子,坚定地说:“会的。爹爹不会输。”这不仅是为了证明自己,更是为了给孩子们一个更安稳的未来。朝堂的风雨,就让它来吧,他自有破局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