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起时,我正在煮今天的第三杯咖啡。
挪威的秋天比想象中更凛冽,即便屋内暖气充足,我仍感觉指尖冰凉。窗外,特罗姆瑟的针叶林已染上金黄,远处的峡湾在稀薄日光下泛着铅灰的光。
我拢了拢羊毛开衫的衣襟,走向玄关。大概是房东来收修缮费,上周他来信说公寓外墙需要重新粉刷。手搭在门把上时,我莫名停顿了一瞬——某种难以言喻的预感如寒流般掠过脊背。
门开了。
然后世界静止。
王龙杰站在门口,身形消瘦得几乎脱相,昂贵的黑色大衣空荡荡地挂在肩上。他眼底布满血丝,像是许久未曾安眠,那种深切的绝望几乎要从瞳孔中溢出来。北欧灰蒙的天空下,他像一尊被风雨侵蚀殆尽的石像,只剩执念还支撑着这副躯壳。
我手中的咖啡杯剧烈晃动,深色液体泼溅在门廊地板上,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
“晚晚。”他嘶哑地唤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崩溃。
这一声将我瞬间拉回三个月前,那个发现真相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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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是寻常的一天。王龙杰去上海出差,我因前夜赶画稿到凌晨,便留在家中休息。他的书房平日总是上锁,那天却意外地敞着一条缝。推门进去时,我只想找一本关于北欧建筑的书。
然后我看见了那个抽屉。
深色檀木,雕花繁复,与书房整体简约的风格格格不入。鬼使神差地,我拉开了它。
里面只有一本相册和几封泛黄的信。相册里全是我的双胞胎姐姐林晨——少女时期的林晨在校园梧桐树下回眸;林晨穿着芭蕾舞裙旋转;林晨低头看书时垂落的碎发。每一张照片都被精心保存,边角光滑,是常被摩挲的痕迹。
最底下是一张便签,上面是王龙杰凌厉的笔迹:「晨光,挪威,特罗姆瑟」。
我的心脏骤然冻结。
晨光是姐姐的小名。特罗姆瑟是我梦想中的城市,那个有着极光和峡湾的地方,我曾无数次向王龙杰描述它的美好。
原来,他执意要送我移民挪威,不是因为他记得我的梦想,而是因为这里也曾是姐姐的向往。
我站在书房中央,看着窗外我们共同打理的花园,想起一年前姐姐婚礼上初遇的情景。
“那是我双胞胎姐姐,林晨。”婚礼当天,我向不小心撞到的男人介绍。他手中香槟因碰撞而洒出些许,却毫不在意,只定定看着我和新娘方向。
“王龙杰。”他简短自我介绍,目光仍焦着在我脸上,“你们长得真像。”
现在回想,他当时的眼神并非惊艳,而是某种更深沉的、近乎痛苦的震动。
婚礼后,王龙杰对我展开了全城皆知的追求。每天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送到公司,深夜在我加班时直接买下整间餐厅只为我能在安静环境中工作,在我母亲住院时调动全市最好的医疗资源。
我抗拒过,因为他众所周知的冷血薄情。商场上,他能让对手一夜破产;社交场,他对投怀送抱的名媛不屑一顾。朋友劝我小心:“王龙杰没有心,他看上你,不过是一时兴起。”
但他坚持了整整一年。那个雨夜,他站在我公寓楼下,浑身湿透却仍固执地望着我窗口。
“林晚,”他在电话里说,声音罕见地透着一丝不确定,“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爱你。”
我终究打开了门。
在一起后,他确实给了我一切。名望、财富、无微不至的关怀。他会记得我每个生理期,亲手煮红糖水;在我被竞争对手恶意中伤时,不动声色让对方彻底消失在海市社交圈;甚至当我偶然提及羡慕姐姐的婚姻时,他第二天就准备了求婚仪式。
“晚晚,”他单膝跪地,手中钻戒在夜色中闪烁,“嫁给我。”
我当时以为,这就是幸福。
直到发现那本相册。
我没有哭闹,也没有质问。只是走进浴室,看着镜子里与姐姐一模一样的脸,第一次觉得刺目。那双我们共享的眼睛、鼻梁和唇形,此刻都成了他人的印记。
那一晚,王龙杰从上海回来,兴冲冲告诉我已办好挪威移民手续。
“你不是一直想去特罗姆瑟吗?所有手续都办妥了,你在那里可以专心画画。”他语气轻快,眼中闪烁着我曾误读为爱意的光芒。
现在想来,那或许是得偿所愿的释然。
“谢谢你,龙杰。”我平静地说,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平时这种时候,我总会雀跃地扑进他怀里。
从那天起,我收敛起所有对他的依赖。表面上,我仍是那个受他庇护的林晚;暗地里,我利用他给予的名利和人脉,悄悄为自己铺好后路。我联系了他商业对手中的一位,以低价出售几条关键信息;通过他介绍的律师,将名下资产逐步转移;甚至利用他秘书的关系网,确保移民手续万无一失。
我要走,就要走得彻底,走到他伸手不及的地方。
离开那天,王龙杰亲自送我至机场。他吻我额头,说下个月就会来挪威陪我。我微笑着点头,过安检后,将他送我的手机丢进了垃圾桶。
没有告别短信,没有解释。就像从未出现在他生命中那样消失。
而现在,他站在我挪威的家门口,打破了所有我苦心经营的平静。
“你怎么找到我的?”我试图挣脱他的手,却被他攥得更紧。那只曾经为我拭泪、轻抚我发梢的手,此刻如铁钳般禁锢着我。
王龙杰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一滴泪毫无预兆地砸在我手背上,滚烫得几乎灼伤皮肤。我怔住——从未见过他哭,那个在海市翻云覆雨的王龙杰,怎么会流泪?
“晚晚,”他喉结滚动许久,伸手想碰我的脸,却又缩回,嗓音发颤,“明明是你以前说,要来挪威和我结婚的,你说的啊,晚晚,你太自私了,怎么能忘呢?”
我像被冰水浇透,浑身僵硬:“我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你说过!”他几乎是吼出来,眼底猩红更重,“在实验楼后面的海棠树下,你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头发扎成马尾。你说特罗姆瑟是世界上最适合结婚的地方,极光会祝福真爱。”
我愣在原地。那是我高中时代常说的话,但王龙杰怎么可能知道?
电光火石间,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浮现在脑海。
“你...认错人了。”我艰难地说,“我从不在实验楼后面看书,那是姐...”
话语戛然而止。
王龙杰的眼神变了,那种疯狂和绝望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我吞噬的痛楚。
“林晚,”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叫出我的名字,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我从来没有认错人。”
三小时後,王龙杰坐在我的沙发上,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咖啡。窗外,特罗姆瑟的夜幕早早降临,室内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我和你姐姐曾是高中同学。”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刚才那个失控的人只是我的幻觉,“但只同班半年,她就随家人搬去了外地。”
我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那时我是转校生,家境贫寒,性格孤僻。你姐姐是校花,光芒四射,从未注意过角落里的我。”他扯了扯嘴角,笑得苦涩,“但在实验楼后面看书的,不是她。”
我猛地抬头,撞上他深邃的目光。
“是你,林晚。”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高中时期,我确实常溜去隔壁学校的实验楼后面看书,因为那里安静,海棠花开得正好。有时会看到一个清瘦的男生在不远处练琴,但我们从未交谈。
“不可能...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在姐姐的婚礼上,你表现得像是第一次见我?”
“因为你不记得我了。”王龙杰直视着我的眼睛,“我向你打招呼,你却只礼貌地点头,眼神陌生。我以为你假装不认识我,直到司仪介绍新娘的妹妹时,我才意识到——你根本不记得高中那段往事。”
他放下咖啡杯,双手交握:“所以我只能重新开始,用一年的时间追求你,让你再次爱上我。”
“但那本相册...”我艰难地问,“全是姐姐的照片。”
“那是从学校年鉴和公开相册里找到的。”王龙杰叹了口气,“我保存它们,只因为那些照片里有你的背影,或者你就在画面边缘。你看这张——”
他掏出钱包,从最内层抽出一张泛黄的照片。那确实是姐姐在梧桐树下的身影,但在画面右侧,一个女孩正低头看书,侧脸依稀可辨——那是我。
“我保存的是有关你的一切,哪怕只是边缘的一个影子。”
我感到一阵眩晕,世界仿佛在瞬间颠覆重组。
“那你为什么从不告诉我?为什么让我误会?”
“因为我害怕。”王龙杰的声音低沉下来,“害怕你知道我高中时就暗恋你,会觉得我怪异;害怕你意识到我保存那些照片的方式近乎偏执;更害怕你发现,我如此小心翼翼地爱了你这么多年,却还是在你眼中像个陌生人。”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当你发现相册时,我以为你终于明白了。可第二天你就开始疏远我,然后彻底消失。”
“我提出移民挪威,不是因为你姐姐,而是因为那是你高中时常说的梦想。你说要来特罗姆瑟结婚,和心爱的人在极光下宣誓。”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水光,“可你却以为,我把你当成了她的影子。”
真相如北极的冰水,淹没我的每一寸呼吸。
原来,在这场感情的迷雾里,看不清的人一直是我。
我记得决定离开前的每一个细节:我如何咬牙卖掉他商业对手需要的信息,如何一点点转移他赠予的资产,如何在午夜看着他沉睡的侧脸,心痛如绞却仍坚持计划。
我以为自己是替身,是影子,是被利用后即可丢弃的替代品。却不知,他珍藏的是与我有关的每一个碎片,哪怕只是照片边缘模糊的侧影。
“那天我回到家里,发现你不见了,相册散落一地...”王龙杰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我找遍了整个海市,才发现你连手机都扔了。最后是通过挪威移民局的记录,才找到你的地址。”
他走近我,单膝跪在沙发前,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晚晚,我从头到尾爱的都是你。高中时那个在海棠树下看书的女孩,婚礼上那个撞到我却礼貌疏离的女孩,这一年多来与我朝夕相处的女孩——从来都是你,林晚。”
我看着他通红的双眼,看着他消瘦的面颊,看着他眼中那个不知所措的自己。
三个月来的坚信无疑在瞬间崩塌。我以为的替身故事,原来是一场漫长的、跨越十年的暗恋。
“对不起...”我轻声说,泪水终于滑落,“我以为...”
“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王龙杰伸手,轻柔地拭去我的泪水,“是我太怯懦,太偏执,不敢直面告诉你一切。如果我早点坦白,就不会让你伤心,不会让你独自来到这么远的地方。”
窗外,北极光不知何时已经开始舞动,绿色的光带如绸缎般在夜空中飘扬。
我们同时望向窗外,又同时转回视线。在他的瞳孔中,我看到了极光的倒影,也看到了自己的身影——清晰而真实,不再是谁的影子。
“你刚才说,”我哽咽着开口,“要在极光下结婚,还算数吗?”
王龙杰愣住了,随即眼中迸发出我从未见过的光芒。那不再是绝望或偏执,而是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喜悦。
“当然算数,晚晚。”他将我拥入怀中,声音颤抖却坚定,“从十年前在海棠树下初见你,我的心愿就从未改变。”
在北极光的见证下,我们相拥。影子的误解消散在挪威的夜风中,真爱终于显露出它原本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