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的深冬已至,连日的暴雪将整座城池裹进一片纯白。
漼府门前的梧桐枝桠挂满厚重的雪团,寒风卷着雪沫呼啸而过,连青砖地上的积雪都冻得坚硬,往来官员的马蹄踏上去,只留下清脆的冰裂声。
漼广从北疆回京已有三日,府中书房的烛火夜夜亮至三更,暖阁内地龙烧得再旺,也驱不散檐外渗进来的凛冽寒气,反而让满室的肃穆更添几分凝重。
时宜捧着刚温好的参茶,素白的手缩在绣着暗纹的狐裘袖中,指尖仍带着暖炉的余温。
她站在书房外的回廊下,望着檐角垂下的冰棱。
足有半尺长,尖细如刃,在昏黄的宫灯下泛着冷光。
屋内传来的议事声断断续续,夹杂着阿舅疲惫的咳嗽,她这个做表妹的看在眼里,却也明白朝堂正值多事之秋,只能默默吩咐下人添些炭火,再将参茶递给药童,轻声道。
“等阿舅歇口气,再端进去。”
“时宜。”
漼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风雪的凉意。
他身着玄色锦缎劲装,外罩一件貂皮披风,肩头落着的雪还未化尽,眉峰间凝着几分焦躁,腰间的佩剑随脚步轻晃,剑穗上的冰碴子簌簌掉落。
“阿爹还在忙?”
时宜回头,见他耳尖冻得发红,连忙递过手中的暖炉。
“从午后就没歇过,刚送走户部的大人。阿兄找阿舅,是为回军营的事?”
漼风接过暖炉,指尖的冰凉稍稍缓解,他攥了攥拳,指节蹭过剑柄上冻得发滑的纹路。
“嗯,京中待得越久,越觉得憋闷。”
他话音刚落,书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侍从躬身道。
“公子,宗主请您进去。”
漼风迈步走入暖阁,扑面而来的热气让他肩头的雪瞬间化了,水珠顺着披风下摆滴落,在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漼广坐在案前,手中捏着一份奏折,指腹因常年握笔磨出的厚茧清晰可见,见他进来,便将奏折放在堆积如山的公文旁,揉了揉眉心。
“这么晚了,找我何事?”
“阿爹。”
漼风躬身行礼,语气比来时更添几分坚定。
“我想回军营。”
漼广抬眸看他,眼中没有太多波澜,指尖划过案上冻住些许墨汁的砚台。
“想回便回,明日便可动身。京郊的雪比京中更大,去了多穿件衣裳。”
漼风有些意外,他以为阿爹会阻拦。
毕竟戚家在军中的势力未除,沈太尉又在北疆加强防务,京中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他刚要开口,却听漼广又道。
“对了,宏将军的事,你同她谈得如何了?”
漼风的身子猛地一僵,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指节瞬间泛白。
他想起去上一次,在西州军营的帐中,宏晓誉捧着一碗热汤说的话。
“我要的从来不是将军夫人的头衔,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哪怕守着边关的寒夜,只要能安稳度日就好。”
可他是漼家公子,婚姻从来都是家族博弈的筹码,别说“一双人”,就连说句真心话都要斟酌再三。
他喉结滚动,声音低得几乎被暖炉的炭火声盖过。
“她……暂时未同意。”
漼广看着他落寞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复杂,却终究只是拿起案上的朱笔,在公文上圈点着。
“我最近在看吏部尚书家的女儿,还有礼部侍郎的妹妹,都是知书达理的,做你的正妻正好。你可有意见?”
这句话像一块冰,狠狠砸在漼风心上。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苦涩,喉间发紧。
“孩儿没有意见。”
短短六个字,却像是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知道,阿爹口中的“合适”,从来与心意无关。
吏部尚书掌官员考核,礼部侍郎管宗室礼仪,都是能为漼家稳固朝堂地位的助力,而宏晓誉虽为武将,家世却远不及这些世家贵女。
这份无奈,他连对最亲近的表妹时宜都无法诉说,只能独自咽进肚里,和着军营的寒风,冻成心底的疤。
漼广看着他隐忍的模样,终究没再多说,只是摆了摆手。
“你先下去吧,明日启程前,来取北疆的防务图。”
漼风躬身退下,刚走出书房,寒风便裹着雪沫扑了满脸,冰凉刺骨。
他抬头望向夜空,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连半颗星子都看不见。
他想起宏晓誉在战场上的模样,
银甲染血,长枪直指敌阵,笑起来时眼底比阳光还亮。
可如今,他连一句“我喜欢你”都不敢说出口,更别提许她一个未来。
雪落在脸上,化了又冻,像无声的泪。
第二日天还未亮,漼风便收拾好行装。
雪还在下,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他向漼广辞行后,快马加鞭赶往南辰王府。
周生辰是他的师父,也是这世上最懂他的人,或许在师父面前,他能稍稍卸下心中的重担。
王府的侍卫见是他,连忙掀开门帘放行。
漼风径直走向内院,却见周生辰正坐在廊下的石凳上,面前摆着一盘棋,棋盘上积着薄薄一层雪,他手中捏着棋子,却久久未落下。
漼风走上前,躬身行礼。
“师父。”
周生辰抬眸看他,眼中带着几分暖意,指尖拂去棋盘上的雪,将棋子落在“楚河汉界”旁。
“回来了?京中的雪,比京郊冷。”
“嗯。”
漼风在他对面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石凳上的冰碴。
“阿爹已经同意我回军营了。”
周生辰点了点头,又落下一子。
“此次回来,是想问晓誉的事?”
漼风一怔,随即苦笑。
师父总是这样,能一眼看穿他的心思。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师父,最近晓誉在忙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