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的风带着戈壁的粗粝,卷着沙粒拍在城楼上的旌旗上,发出猎猎声响。
周生辰展开新绘的布防图,羊皮纸边缘被夜风浸得发脆,他指尖按在图中标记“狼居胥”的位置,指腹碾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朱砂批注,眉头微蹙。
“此处隘口比旧图窄了三尺。”
他忽然开口,声音压过风啸,清晰地落在卫凛耳中。
卫凛连忙上前一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这位新上任的布防主司年方二十五,肩背挺得笔直,甲胄上还沾着未擦净的征尘。
他原是布防司的老吏,在司中浸淫了八年,从绘制烽燧详图的小吏做到掌图参军。
只因前任主司将布防图私泄给同乡,从而被卖给了金荣,才被周生辰破格提拔。
此刻捧着旧图比对片刻,他抿了抿嘴角。
“是属下疏漏。上月暴雨冲垮了西侧山壁,土石淤积确使隘口变窄,尚未来得及补注。”
周生辰没说话,只是从箭袋里抽出一支断箭,箭镞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他用箭尾在图上划出一道斜线,从狼居胥直抵三十里外的黑风口。
“若敌军在此处设伏,只需百余名弓弩手,便能封锁隘口。届时我军粮草队从黑风口绕行,等于自投罗网。”
卫凛的脸瞬间白了。
前任主司被擒时,他就在刑场观刑,那把染血的狼毫笔还摆在他如今的案头。
此刻听周生辰点出三尺之差的隐患,只觉后颈的伤疤又在发烫。
王上肯越过三名校尉提拔他,原是早看清了他在旧图边角标注的淤塞预警,那些被前任斥为“小题大做”的朱批,竟成了今日保命的凭据。
“属下这就去改。”
卫凛伸手要去拿图,却被周生辰按住手背。
他的掌心带着常年握剑的厚茧,压在卫凛手背上时,竟让对方想起三日前在祠堂领命的场景。
周生辰将兵符放在他掌心,说“布防司的笔,能抵千军万马,也能通敌叛国,你选哪样”。
“不必急。”
周生辰的指尖在图上缓缓移动,从西洲主城一直滑到最北的雁回关。
“你看这处烽燧。”他指着图上用墨点标记的位置。
“旧制是每隔十里设一座,可从去年冬天起,北狄的游骑常借着暴雪掩踪,已三次绕过第三烽燧突袭补给点。”
卫凛点头应是,笔杆在手中转了半圈。
“属下已命人将烽燧间距缩至八里,还加派了夜巡队。”
这些部署早在前任主司倒台后就已着手,只是他新官上任,总怕思虑不周。
“不够。”
周生辰摇了摇头,从怀中摸出块墨锭,在烛火上烘了烘,亲自在图上添了三座烽燧。
“北狄的战马是漠北良种,雪地里能日行百里。你把烽燧设在高处,再在地下埋三尺铜管,管内悬铃,一旦有马蹄踏过,关内能提前一刻钟预警。”
卫凛眼睛一亮。
他在布防司多年,见惯了按部就班的旧制,此刻忽然明白周生辰为何独独信他。
去年冬巡时,他曾在呈报里提过铜管传声的构想,当时只当是异想天开,竟被王上记在心里。
正待细问,却见周生辰已俯身标注起关隘的守军配置,玄色披风垂落在地,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浆洗得发白的里衬。
“左翼营调三百人去黑风口。”
他语速平稳,笔尖在图上疾走。
“让陈武带,他熟悉山地作战。右翼留五百人守主城,剩下的随我去雁回关。”
“将军要亲去雁回关?”
卫凛吃了一惊。
雁回关是西洲最北的关卡,常年刮着能掀翻帐篷的“剃头风”,连老兵都发怵。
更要紧的是,那里的守将正是前任主司的表亲,他本想过几日彻查后再禀报。
周生辰抬眸看他,月光落在他眼底,映出一片沉静的湖。
“北狄王庭的小王子被捕,军心不稳,这三个月是关键。我在雁回关,他们才不敢轻举妄动。”
他顿了顿,指尖点在图上的“望北城”。
“你让人把这里的粮仓再加固三尺,墙基埋入生石灰,防鼠蚁,也防……”
他抬眼扫过卫凛,目光锐利如刀。
“防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
卫凛喉头一紧,忙低头应是。
他知道王上指的是什么。
前任主司就是借着修缮粮仓的名义,测绘了七处城防弱点。
夜风忽然紧了,吹得烛火猛地矮下去。
周生辰伸手护了护火苗,目光扫过图角落的小注?
“卫凛,你在图上标‘漼氏商队’是什么意思?”
卫凛心头一跳。
这是他按旧例标注的,忙解释。
“回将军,漼氏商队常给关内送药材,旧图惯例会标注可靠商路……”
“以后不必标了。”
周生辰打断他,指尖在“漼氏商队”四个字上轻轻划了道横线。
“布防图上,只该有军情。”
他语气平淡,却让卫凛想起前任主司就是借着标注“友邻部族”的名义,给北狄人留了暗记。
卫凛喏喏应下,却见周生辰望着那被划掉的字迹出神,指节微微泛白。
城楼下忽然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三响,已是三更天。
“剩下的你看。”
周生辰将布防图卷起来,递给卫凛时,忽然补了句。
“西洲的布防,最要紧的不是关隘,是人。”
他目光扫过远处营房的灯火。
“你记着,能泄图的是笔,能守关的也是笔,就看握笔的是谁。”
卫凛接过图,只觉这卷羊皮纸重逾千斤。
他望着周生辰转身走向城楼内侧的背影,玄色披风在风中舒展如蝶,忽然明白为何王上敢把如此机密交给他。
不是忘了前任的教训,而是笃定他不敢负这份信任。
周生辰在垛口站定,从怀中摸出个锦囊。
锦囊是用西洲特产的驼绒绣的,上面歪歪扭扭绣着个“辰”字,针脚里还沾着点洛阳城的月季香。
他解开绳结,里面并非什么密信,只是半片晒干的海棠花瓣。
是去年临走时,时宜塞给他的。
小姑娘说。
“师父带在身上,就当是十一陪着你。”
他指尖捏着那片花瓣,忽然想起洛阳城里的藏书楼。
窗外的海棠该开花了,不知她有没有按时给那株西府海棠浇水。
风又起了,卷着远处的胡笳声掠过耳畔。
周生辰将花瓣放回锦囊,重新系在腰间。
城楼下的士兵已按新布防换岗,甲胄相撞的脆响在夜空中荡开。
他望着漠北的方向,北辰星在云层里忽明忽暗,像极了小姑娘仰着脸看他时的眼睛。
“布防改好后,你再临摹一份。”
他忽然对身后的卫凛说。
卫凛一愣。
“临摹?”
“嗯。”
周生辰望着星空,声音沉得像城砖。
“原卷留你执掌西洲防务,摹本我带回中州复命。”
卫凛这才恍然,连忙躬身应下。
他知道这是王上在给他留余地。
摹本带回中州,便是替他担了大半风险。
转身要去备笔墨时,见周生辰抬手按了按腰间的锦囊,玄色的剪影在月光下站成了座山,甲胄上的霜花映着星光,仿佛连指尖都凝着西洲的风雪。
而此刻的中州,漼府的海棠树下,时宜正将刚收到的信笺压在砚台下。
檐角的风卷着海棠花瓣落在砚台边,时宜捡起来夹进《汉书》里。
书里夹着半片狼居胥的沙粒,是去年他回来时带的。
她想起昨夜梦见他骑着黑马到了中州城外,玄色披风扫过桥面的青苔,马蹄声惊起满溪桃花。
这一世,连等待都裹着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