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的风裹着沙砾打在甲胄上,发出细碎的脆响。
周生辰站在雁回关的垛口,望着远处天际线扬起的尘烟。
那是北狄使团的先锋骑队,距此已不足三十里。
他身后的校场上,凤俏正勒紧马缰,玄色的骑兵甲在晨光里泛着冷光,马鞍前的囚笼用玄铁打造,里面坐着北狄的小王子耶律渊。
“按约定路线走,过了黑风口再停。”
周生辰的声音落在风里,带着惯有的沉稳。他抬手将一卷文书递给凤俏。
“这是交割细则,每处关隘的守军名册都附在后面,让耶律渊亲眼看着北狄兵卒撤出时,再给他看。”
凤俏接过文书时,指尖触到纸页边缘的毛刺。
定是昨夜在灯下改到深夜,连裁纸的力气都没匀开。
她屈膝行礼,银枪在身后划出半道弧光。
“师父放心,只要有我在,耶律渊断不会出半分差错。”
囚笼里的耶律渊忽然笑了,铁链碰撞着发出刺耳的响。
这少年不过十六岁,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却偏着头看周生辰,眼底燃着一簇火。
“小南辰王倒是谨慎,怕我跑了?”
周生辰没看他,只是伸手按了按凤俏的肩甲。
那处的甲片被昨日的风沙磨出浅痕,他记得这是去年朔州之战时,凤俏替他挡箭留下的伤。
“让陈亮带五百轻骑跟你,过了狼居胥再加速。”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囚笼里那双桀骜的眼睛。
“告诉他,安分些,能少受些苦。”
耶律渊猛地撞向囚笼栏杆,玄铁发出沉闷的哐当声。
“周生辰!你敢欺我北狄无人?待我父王的铁骑踏平西洲,定将你碎尸万段!”
凤俏反手抽出银枪,枪尖直指少年咽喉。
“再敢胡言,我现在就挑了你!”
“凤俏。”
周生辰按住她的枪杆,声音平静无波。
“不必与他置气。”
他转向耶律渊,晨光落在他半边脸上,映出下颌线冷硬的弧度。
“你该明白,北狄如今内乱未平,若不是看在你父王愿割三座城池换你性命,此刻你该在西市刑场。”
耶律渊的脸瞬间涨红,却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凤俏扯了扯马缰,示意队伍启程,囚笼的轮子碾过石板路,留下两道深深的辙痕。
周生辰望着他们消失在隘口的背影,忽然对身后的卫凛道。
“让斥候每隔半个时辰传一次信,若遇袭,不必护着囚笼,先保凤俏。”
卫凛躬身应是,看着王上转身走向中军帐的背影,忽然想起半月前改布防图时,他在图上北狄三城的位置,用朱砂画了三个小小的圈。
当时他以为是标记要地,此刻才恍然。
那三座城的位置,正好将北狄南下的必经之路拦腰截断。
队伍行至黑风口时,风势忽然变了。
卷着沙砾的狂风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连最精锐的轻骑都得弓着背前行。
凤俏勒住马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囚笼。
耶律渊缩在角落里,从清晨出发到现在,水米未进,嘴唇干裂得像块老树皮。
“停下歇歇。”
凤俏翻身下马,将银枪靠在囚笼边,从腰间解下水囊。
玄铁栏杆被风吹得冰凉,她伸手碰了碰,忽听里面传来一声冷哼。
耶律渊抬起头,眼底布满红血丝,却依旧梗着脖子。
“不必假好心。”
他偏过头看向远处的戈壁,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你们这些南辰王军,最擅长用毒药杀人。去年在朔州,我三哥就是喝了你们送的‘议和酒’,七窍流血死的。”
凤俏挑眉,将水囊往栏杆上一磕,囊口的软木塞弹开,清冽的水声在风里格外清晰。
“放心,你还没资格让我们用毒。”
她拎着水囊晃了晃,水珠溅在耶律渊手背上,他像被烫到似的猛地缩回。
“将军说了,你值三座城池。在交割完成前,你这条命比西洲的城墙还金贵。”
陈亮在一旁忍不住笑出声。
“凤将军说得是。这小子现在可比咱们金贵多了,咱们喝的是掺了沙的水,他的水囊里还放了甘草呢。”
耶律渊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死死盯着凤俏手里的水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从昨夜被押出雁回关,他就没沾过一滴水,此刻喉咙里像塞着团火,连呼吸都带着灼痛感。
可他偏不肯露半分渴意,只是将头埋得更低,用铁链将自己缠得更紧。
凤俏见他这副模样,忽然想起去年在藏书楼,时宜教她读《史记》的情景。
书上说“士可杀不可辱”,当时她还笑说沙场哪有那么多讲究,此刻看着囚笼里倔强的少年,倒忽然懂了几分。
她将水囊塞进栏杆缝隙,声音放软了些。
“这水没毒,不信我先喝。”
说着便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的风里格外分明。
她把水囊又往前递了递。
“北狄的王子,总不能是饿死的吧?传出去,你父王的脸往哪儿搁?”
耶律渊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他想起出发前王叔的叮嘱,说小南辰王周生辰最讲信义,只要乖乖配合,定能平安回国。
可昨夜他分明听见两个亲兵嘀咕,说“这小子留着是祸害”,说“不如在半路上‘意外’身故”。
那些话像毒蛇似的缠着他,让他怎么敢碰南辰王军递来的东西?
“拿开。”
他声音发颤,却依旧咬着牙。
“我就是渴死、饿死,也不会碰你们的东西。”
凤俏皱起眉。
她本就不是有耐心的性子,见这少年油盐不进,火气压不住地往上涌。
“你以为我们稀罕伺候你?”
她猛地抽回手,水囊里的水晃出来,在沙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告诉你,将军要的是活的北狄王子去换城池,可不是要你的命。你要是真饿死了,我们顶多再费点功夫打回去,反正三座城早晚是我们的。”
这话像针似的扎进耶律渊心里。
他猛地抬头,眼底的倔强里掺了几分慌乱。
“你们敢!”
“有什么不敢的?”
凤俏抱起胳膊,风掀起她的披风,露出里面银亮的护心镜。
“去年冬天,你们北狄的游骑越境抢粮,杀了我们二十七个伤兵,王上一声令下,我们不仅把粮抢回来了,还顺带端了你们三个哨所。你说,我们有什么不敢的?”
耶律渊的脸白了。
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去年那场仗,北狄损兵折将,连最精锐的“黑风骑”都折了一半,这也是父王为何肯割城换他的真正原因。
北狄实在耗不起了。
可他偏不想承认,只能梗着脖子重复。
“我不喝,就是不喝。”
陈亮在一旁看不过去,从行囊里掏出块干饼,隔着栏杆递过去。
“将军,要不试试这个?这是今早刚烤的胡饼,没放别的东西。”
凤俏瞪了他一眼。
“多什么嘴?”
嘴上虽凶,却没拦着。
她看着耶律渊盯着胡饼的眼神,那里面藏着的渴望骗不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