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午后,日光透过两仪殿高窗的蝉翼纱,在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而柔和的光斑。李治刚结束了与几位近臣关于漕运事务的商议,带着些许疲惫,正欲转往内殿稍作歇息。然而,刚穿过连接前朝与后宫的朱红回廊,一阵略显尖锐的女声便打破了宫苑应有的宁和,刺入他的耳膜。
“……区区一个失手打碎的瓷盏,也值得你这般大呼小叫,惊扰圣驾?皇后娘娘便是这般管教宫人的么?还是说,立政殿如今连件像样的器皿都寻不出了,要拿这粗笨东西充数?”
是萧淑妃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盛气凌人。
李治的脚步顿住,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示意随行的内侍噤声,自身则隐在廊柱的阴影里,向前望去。
不远处,连接御花园的月洞门下,萧淑妃一身绯色宫装,珠翠环绕,艳光逼人,正拦着王皇后身边一名捧着碎瓷片、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宫女训斥。王皇后站在一旁,脸色煞白,嘴唇紧抿,宽大的皇后礼服也掩不住她身形微微的颤抖,那是一种混合着屈辱与无力的愤怒。几名两宫的宫女太监垂首侍立,大气不敢出,气氛凝滞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淑妃,” 王皇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试图维持正宫的威仪,“一件瓷器罢了,本宫自会处置,何须你越俎代庖?”
“越俎代庖?” 萧淑妃掩口轻笑,眼波流转间却尽是冷意,“臣妾不过是见这奴婢毛手毛脚,恐惊了圣驾,才好心替娘娘管教一二。娘娘母仪天下,事务繁忙,若连这等微末小事都需亲力亲为,岂不是臣妾等的失职?”
字字句句,看似恭谨,实则如绵里藏针,扎得王皇后身形又是一晃。
李治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春日暖阳下,御花园里繁花似锦,蜂蝶翩跹,一派生机盎然。然而这朱墙之内的人心,却比冬日寒冰更冷,比乱麻更缠结。他心中涌起一股浓重的厌烦,如同粘稠的蛛网,裹挟着疲惫,将他刚刚因处理朝政而稍显清明的思绪再度拖入泥沼。
这就是他的后宫。这就是他每日在前朝殚精竭虑之后,需要面对的“家事”。争风吃醋,勾心斗角,永无休止。萧淑妃的骄纵,王皇后的隐忍,都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他是一国之君,手握天下权柄,却似乎连这一方宫苑的清净都难以维系。
他没有现身,只是默默地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悄无声息地折返回两仪殿。将那场尚未落幕的闹剧,连同那令人窒息的妒海波澜,一并关在了身后。
殿内,依旧是他离开时的模样。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上,奏疏堆积如山,如同沉默的群山,等待着他去攀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龙涎香的气息,沉静,却也空旷。他在御座上坐下,背脊靠在冰凉的金丝楠木椅背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驱散心头的滞闷。
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光滑的表面上摩挲,忽然触到一物。他睁开眼,是一个陈旧的、颜色已有些发暗的湖蓝色锦缎香囊,静静地躺在奏疏旁不起眼的角落。香囊的绣工算不得顶好,图案是简单的云纹,边角处的针脚甚至有些稚嫩,系口的丝绦也已磨损褪色。
他拿起香囊,放在掌心。里面填充的香料早已散尽,只余下一点点若有若无的、属于时光的陈旧气息。
这是很多年前,在他还是晋王时,那个眼眸清澈如秋水的武才人,悄悄绣了送给他的。她说,里面放的是宁神的草药,希望他能夜夜安眠。
那时,她还是武媚。聪慧灵秀,知书达理,与他谈论诗文吏治时,眼中闪烁着不同于其他宫妃的光芒,温柔而善解人意。她不会像萧淑妃这般咄咄逼人,也不会像王皇后那般沉闷无趣。她像是一缕清风,能吹散他心头的阴霾;像是一泓清泉,能映照出他内心的彷徨与志向。
指尖抚过那粗糙的针脚,往昔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惊动的萤火,在脑海中点点浮现。深宫之中的数次偶遇与交谈,她那份不同于常的见识与体贴……
然而,这缕清风,这泓清泉,如今又在何处?
感业寺。青灯古佛,晨钟暮鼓。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思念,是愧疚,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对于当年迫于形势与礼法而未能保全她的懊悔。
他将香囊紧紧攥在手心,陈旧柔软的布料贴合着掌纹。殿外,隐隐又传来远处宫苑中模糊的嬉笑声,不知又是哪位妃嫔在赏春取乐。他闭上眼,将那香囊贴在胸口,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早已消散的、来自旧日时光的温暖与宁静。
这深深的宫阙,这无尽的春色,为何却让他感到如此……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