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潮水退去,显德殿书房的烛火依旧在眼前跳动,但那彻骨的寒意与沉重的无力感,却从回忆蔓延至现实,紧紧攫住了李治的心脏。他的思绪并未停留在遥远的初遇,而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更近一些的时光——不过是半载之前。
那时,他已被立为太子数年,东宫之位看似稳固,实则步步惊心。朝堂之上,父皇威仪日重,对他这储君既有期许亦有审视;兄弟旧事虽已尘埃落定,阴影却未曾完全消散;身边辅臣,忠奸难辨,各有盘算。那一夜,或许也是因着前朝某项棘手的政务,或是某句意味深长的敲打,让他心绪难平,辗转反侧。
最终,他披衣起身,如同今夜一般,只带着最信任的内侍,悄然融入了东宫之外沉沉的夜色。没有明确的目的地,脚步却自有其意志,穿过一道道寂静的宫门,绕过巡夜队伍明灭的灯火,朝着宫廷深处,那处早已被他刻意遗忘、却又深埋心底的角落行去。
越往掖庭方向,宫道愈发狭窄清冷,连风声都显得格外空洞。他没有走向芷兰轩的正门,那太过僭越,也太过危险。脚步在距离那方小院尚有百步之遥的一条岔路口停下。这里有一座废弃多年的亭阁,檐角有些残破,石阶上生着薄薄的青苔,平日绝少人迹。
他示意内侍留在路口暗处望风,自己则踱步进入亭中。亭内积着薄尘,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木头和干枯苔藓的气息。他凭栏而立,从此处望去,透过几株疏朗树木的枝桠,恰好能看见芷兰轩的一角飞檐,以及——那扇熟悉的轩窗内,透出的一点如豆灯火。
那点灯火,微弱,却执拗地在无边的黑暗中亮着。
刹那间,所有的理智告诫、所有的身份枷锁,仿佛都被那点光灼穿了。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需要他“故意”送去斗篷和手炉才能抵御严寒的孤寂身影;看到了兕子(晋阳公主)在世时,这小院内偶尔传出的、短暂却真实的笑语;更看到了那个女子,曾在这方天地里,以超越她身份的智慧与冷静,为他剖析时局,排解烦忧,那双清亮的眼眸中闪烁着令他心折的光芒。
“女诸葛”……他曾私下这般叹服地称呼她。那时,他是彷徨的亲王,她是被困浅滩的潜龙,彼此之间尚存着一份不为世俗所容、却真实存在的理解与慰藉。
可自入主东宫,这一切都成了必须割舍的过去。太子之位是荣耀,更是囚笼。他不能再任性,不能再留下任何可能被攻讦的把柄。与先帝才人过往甚密,这是足以动摇国本的罪名。他只能将那段记忆连同那份朦胧而复杂的情愫一同封存,强迫自己忽略有关她的一切,仿佛芷兰轩从未存在过。
然而此刻,在这被巨大压力与孤寂包裹的深夜,那点熟悉的灯火,轻易便撕开了所有理智的伪装,将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牵挂与软弱暴露无遗。
她现在如何了?那清丽的容颜可曾憔悴?那灵动的眼眸可曾蒙尘?她是否依旧在灯下读书,以笔墨对抗这漫漫长夜?她……可曾怨恨他的疏远与“遗忘”?怨恨他为了储君之位,轻易便舍弃了那段相知相惜的时光?
一股混杂着深切愧疚、尖锐怜惜,以及某种被压抑已久、此刻却汹涌澎湃的情愫的浪潮,狠狠撞击着他的心房。他几乎要抑制不住向前迈步的冲动,想要穿过这百步的距离,去敲响那扇门,亲眼确认她的安好,哪怕只是听她说一句话,哪怕只是再看一眼那双眼睛。
但脚步刚一动,便又死死钉在原地。冰冷的石栏硌着他的掌心,传来清晰的痛感。
不能。
他是太子,大唐的储君。她是武才人,父皇的后宫。
这道鸿沟,比眼前这百步之遥更难以跨越。任何一丝逾矩,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他若此刻现身,无论初衷如何纯粹,落在那些时刻盯着东宫错处的眼中,便是德行有亏,便是私会先帝宫眷。那些虎视眈眈的朝臣,那些潜在的敌人,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而首当其冲承受风暴的,必然是武媚。他这看似关怀的举动,实则可能成为催命符,将她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冷风吹透单薄的衣袍,让他激荡的心绪稍稍冷静。他紧紧攥着冰冷的栏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胶着在那点微弱的灯火上,充满了挣扎、渴望与深沉的无力。
最终,所有的冲动都化作一声沉重得几乎无法承载的叹息,悄然消散在寒冷的夜风里。
他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那扇窗,那点光,仿佛要将这景象连同那份无法言说的牵挂一同刻入骨血。然后,他毅然转身,脚步比来时更为沉重地离开了亭阁,走向那属于储君的、布满荆棘与枷锁的道路,没有再回头。
他以为那只是一个无人知晓的夜晚,一次隐秘的情感宣泄。却不知,东宫之内,早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太子的一举一动。他驻足废亭,遥望芷兰轩的举动,早已被有心人记下,成了日后吹向武媚的、更凛冽寒风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