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兰轩内,暮色渐沉。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光洁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扭曲的菱形光斑,旋即被愈发浓重的暮色吞噬。轩外宫廷的喧嚣,那属于凌烟阁盛典的钟鼓礼乐、车马人声,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而遥远,最终彻底归于沉寂。这里,是掖庭宫中一处算不上冷僻,却也绝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是才人武媚的居所。
盛大的典礼,与她无关。她甚至未能如一些有品阶的女官般,获得在远处观礼的资格。然而,这并不妨碍她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参与”了这场帝国盛事。
此刻,轩内未曾点燃过多的灯烛,只在临窗的书案上,孤零零地点亮了一盏青铜雁足灯。跳跃的灯火勾勒出武媚沉静的侧影。她换下了白日里那身象征才人身份的、颜色素净的宫装,只着一件月白色的寻常襦裙,墨玉般的长发松松挽起,用一根简单的银簪固定,再无多余饰物。
书案上,铺着一张她设法弄来的、质地略显粗糙的皮纸。纸上并非诗词绣样,而是以极细的墨笔,勾勒出了一幅错综复杂、旁人看来定然一头雾水的网状图。图的中心,空无一物,或许象征着她此刻所居的这方寸之地,或许象征着她那看不见摸不着、却无比清晰的野心。而自中心辐射开去的无数线条,则连接着一个个或陌生、或略有耳闻的名字——赫然便是今日被图画于凌烟阁的二十四位功臣,以及他们重要的子嗣、姻亲、门生故吏。
武媚手持一支小楷,笔尖蘸墨,却迟迟未落。她的目光,正专注地听着身前一名跪伏于地、身形瘦小的宫女低声而快速的禀报。这宫女是她入宫这些年,凭借手腕与细心,悄然笼络的寥寥数名心腹之一,负责在外界传递一些零碎却关键的信息。
“……典礼已毕,陛下与太子已回宫。据闻,太子独自在阁内停留良久,方才离去……”宫女的声音细若蚊蚋,却清晰地将典礼的流程、在场重要人物的反应、乃至一些官员私下的议论片段,一一陈述。
武媚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在灯火映照下愈发显得幽深的凤眸,偶尔掠过一丝极快的精光。直到宫女禀报完毕,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轩内重新只剩下她一人。
她这才缓缓动笔。笔尖在皮纸上那些名字之间游走,时而停顿,勾勒连线,时而在一旁留下几个极小的、只有她自己能懂的标注。
她在“长孙无忌”的名字旁,轻轻画了一个圈,又引出一条线,连向“太子李治”。舅父与外甥,天然的同盟,亦是未来权力结构中最为稳固的一环。她默想,长孙无忌权势已达顶峰,其行事风格……是愈发谨慎,还是会更显强势?这对太子是福是祸?
她的笔尖移到“李靖”之名上,顿了顿。这位军神已然淡出,但其旧部门生遍布军中,影响力犹存。画像悬阁,更是一种无形的威慑。她在此名旁注了一个小小的“稳”字。
看到“魏徵”,她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动一下。诤臣已逝,其精神却因这画像而被定格、被放大。陛下需要这面“人镜”,哪怕它有时照得人难受。这对敢于直言者,是一种鼓励。她在此旁注“风骨可借”。
而当笔尖掠过“侯君集”、“张亮”这些已故罪臣的名字时,她的眼神更为幽冷。陛下仍将其列入,是念旧?是平衡?还是……一种更深沉的、对后来者的警示?功过岂能真正相抵?这其中的分寸,耐人寻味。
她看得远比常人更深。这二十四位功臣,不仅代表着他(或其家族)当下的权势,更代表着不同的势力集团,不同的为官之道,不同的性格弱点与政治诉求。关陇集团、山东士族、军中派系……他们之间,绝非铁板一块。那看似和谐荣耀的画像背后,是无数利益的交织与潜在的矛盾。
陛下此举,是为太子铺路,明确倚重。那么,对于她这样一个无依无靠、身处掖庭的才人而言,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中,何处可能有缝隙?何人可能在未来成为助力,或至少不是阻力?她需要知道,哪些关系是铁板一块,哪些又可能因利益、因时势而松动。
灯火如豆,将她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细长而孤独。轩外,是沉寂的、属于无数失意宫人的漫漫长夜。轩内,只有笔尖划过皮纸的细微沙沙声,以及她几不可闻的呼吸。
她没有叹息,没有抱怨,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对那场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荣耀盛典的向往或嫉妒。她只是冷静地、一丝不苟地,在这张自制的“棋谱”上,分析着每一个“棋子”的位置、价值与可能的动向。
这并非一时兴起的游戏,而是她在这深宫之中,唯一的武器,唯一的希望。她不知道这张网何时能派上用场,但她深信,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今日默记于心的每一个名字,每一条关系,都可能在未来某个关键时刻,成为她打破困局的支点。
夜更深了。武媚终于放下笔,轻轻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然后小心地将皮纸卷起,藏入一个毫不起眼的妆奁夹层之中。
她吹熄了灯火,芷兰轩彻底融入黑暗。唯有那双在黑暗中依然明亮的眸子,预示着这深宫暗处蛰伏的力量,终有一日,或将搅动风云。宫深影只,媚娘默识,她在无人看见的角落,为自己铺设着一条充满荆棘与未知的、通往权力之巅的隐秘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