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典礼过后,喧嚣渐次散去。凌烟阁内外,唯余值守的禁卫如雕塑般肃立,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飘散的香烟与墨彩混合的庄重气息。百官已依序退去,李世民亦在侍从簇拥下起驾回宫,他离去前,目光深沉地看了一眼那巍峨的阁楼,又深深望了太子李治一眼,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李治并未立刻随驾离开。他独自一人,留在了这突然变得空旷而寂静的凌烟阁内。沉重的阁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将外界的春光与嘈杂隔绝,唯有高窗投下的道道光柱,如同通往另一个时空的隧道,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照亮了四壁上那二十四双仿佛能穿透岁月、凝视着他的眼睛。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楠木、新漆、纸张与淡淡墨香的气息涌入肺腑,带着一种历史的厚重感。他没有走向他的舅父长孙无忌那位列首辅、威仪自生的画像,也没有先去看房玄龄那睿智沉静的容颜,而是从靠近阁门的第一幅画像开始,依着次序,一幅一幅,缓慢而郑重地瞻仰过去。
他的脚步很轻,落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几不可闻。目光却极为专注,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在朝圣的路上。
他在杜如晦的画像前驻足良久。画中的杜如晦正值盛年,眉宇间带着决断与疲惫。李治记得,这位“杜断”去世时,自己尚年幼,但父皇每每提及,总是痛惜不已,言其“能断大事”,是贞观初定不可或缺的臂膀。“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李治默念着画像旁的功绩铭文,心中涌起对那种经天纬地之才的无限向往,亦深感良辅难求。
他走到魏徵的画像前。那清癯的面容,锐利如鹰隼的眼神,紧抿的、透露着倔强与刚直的嘴唇。李治仿佛能透过这静止的画像,听到昔日两仪殿上,那毫不留情的诤谏之声,看到父皇时而暴怒、时而无奈、最终却不得不纳谏的复杂神情。“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魏徵,便是父皇那面最珍贵的“人镜”。李治在心中告诫自己,将来若能秉政,也当时刻保持清醒,虚心纳谏,哪怕言辞逆耳。
他在李靖的画像前肃然起敬。画中的军神并未披甲执锐,只是一身国公常服,却依然难掩其渊渟岳峙、气度恢弘。那平静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万里沙场,一切烽烟诡谲皆在其掌控之中。李治想起这位老将军横扫突厥、平定江南的不世之功,想起他晚年闭门谢客、明哲保身的智慧。为将者,当如李卫公,勇猛善战,更懂韬光养晦。
他在尉迟敬德的怒目虬髯中感受到纯粹的悍勇,在程知节的豪迈姿态里体会到开国武将的直率与忠诚,也在那些已故罪臣如侯君集的画像前,感受到功过交织的复杂与帝王心术的冷酷权衡……
每一幅画像,不再仅仅是颜料与绢素的结合,而是一段活生生的历史,一种品格的象征,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他们是与父皇共同打下这江山的股肱,是贞观盛世得以建立的基石。而未来,他,李治,将要接过这江山,与这些画像所代表的精神,以及他们遗留的势力、家族共处。
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如同初春的溪流,起初细弱,而后逐渐汇聚,最终在他胸中奔涌成澎湃的江河。他不再仅仅是那个因妹妹“离世”而悲痛、因父皇威严而惶恐的年轻太子。他是大唐未来的君主,他的肩上,扛着父皇的期望,扛着这二十四位功臣毕生奋斗的成果,更扛着这万里锦绣河山与亿万黎民百姓的福祉。
他缓缓走到阁心最中央,环视四周。二十四道目光,或威严,或慈和,或锐利,或沉静,从四面八方投来,汇聚于他一身。没有压迫,只有无声的嘱托与殷切的期盼。
李治挺直了尚且单薄,却努力想要承担起一切的脊梁。他抬起手,整理了一下因久立而微有褶皱的衣冠,然后,对着满阁的功臣画像,深深地、庄重地揖了一礼。
“诸公之功,彪炳史册;诸公之德,泽被后世。”他清越的声音在空旷的阁内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治,虽年幼德薄,然既蒙父皇信重,位列东宫,敢不夙夜匪懈,以诸公为楷模,以江山社稷为念?必当亲贤纳谏,勤政爱民,使我大唐基业,如山之固,如水之长,永世昌隆!”
这不是说给任何人听的誓言,这是他对自己的承诺,对历史的承诺,也是对未来的承诺。
当他最终转身,推开凌烟阁沉重的门扉,重新步入灿烂的春光之下时,他的眼神已然不同。少了几分彷徨,多了几分沉毅;少了几分稚嫩,多了几分担当。
稚凤于凌烟阁内,观碑立志,完成了其储君生涯中一次至关重要的精神洗礼与人格淬炼。新章伊始,他已准备好,以更成熟的姿态,去迎接属于他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