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观风云 —— 神坛上的经义(公元79年)
东汉·建初四年正月(公元79年)·长安·未央宫
新年的第一场大雪覆盖了长安城,未央宫的飞檐斗拱挂满晶莹的冰凌,在冬日微弱的阳光下闪烁着清冷的光。年轻的汉章帝刘炟端坐在宣室殿的御座之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份奏疏的边角。殿内炭火烧得正旺,温暖如春,却驱不散他眉心那缕化不开的凝重。
“陛下,博士们又在太学争执起来了,为了《春秋》三传的‘元年春王正月’一句,今文、古文两派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几乎上演全武行…”谒者杨终垂首禀报,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
侍立一旁的校书郎班固,这位以《汉书》初稿震动文坛的年轻史家,敏锐地捕捉到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烦躁与更深沉的忧虑。章帝登基不过三年,权力尚未完全稳固,而作为帝国精神支柱与统治根基的儒家经学,却如同一盘散沙,门派林立,异说纷呈,甚至相互攻讦。这种混乱不仅损害了学术的权威,更在无形中侵蚀着君王至高无上的统治权威和思想大一统的根基。
章帝的目光投向殿外纷扬的雪花,仿佛看到了更远的未来。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的决断:
“杨卿,传朕旨意:诏令天下通晓五经之名儒、博士,即日起齐聚京师白虎观!”
他停顿片刻,目光扫过殿内重臣,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朕要他们,讲议五经异同!辩明圣人之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言,岂能如此驳杂不一?朕需要一个定论,一个天下士子共遵的定论!”
1.群贤毕至:雪拥长安辩经急(公元79年正月)
皇帝诏令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帝国知识界掀起滔天巨浪。来自全国各地的宿儒耆老、太学博士、饱学之士,或乘坐驿车,或骑乘毛驴,顶风冒雪,从四面八方涌入帝都长安。目的地只有一个——坐落于未央宫北阙之外、因殿脊装饰有白虎图腾而得名的“白虎观”。
这座皇家专用讲学、议政的宏伟殿堂,此刻成了整个帝国思想交锋的中心。殿内早已布置妥当:巨大的炭盆驱散着春寒,青烟袅袅上升,混合着熏香和丝帛的气息。上方正中是御座,此时空悬,象征着皇帝的权威无处不在。下方左右两列,整齐地摆放着蒲席和矮几,供与会的大儒们落座。
冠盖云集,名士满座!
今文经学派的领袖们,如《欧阳尚书》大师桓荣的得意门生、时任五官中郎将的张酺(pu),深谙谶纬之学,衣着华贵,神情矜持。他认为经义的精微奥妙,尤其是那些解释天象、瑞应、灾异以附会人事的“微言大义”,皆藏于师承口授的今文家法中,不容置疑。他身边簇拥着一批同样尊崇谶纬的同道。
古文经学派的代表,如以治《左传》闻名、性格刚直的太常丞丁鸿(字孝公),衣着相对朴素,眼神锐利如鹰。他坚持认为流传下来的古文经书(用先秦古文字书写)更近圣人原意,讲究训诂考据,反对将大量荒诞不经的谶纬之说强行掺入经典。他的支持者多为一些崇尚质朴学问的实干派官员。
还有以才华横溢着称的侍中贾逵,他通晓今古文,心思活络,善于调和。以及那位负责记录此次盛会、手持刀笔与竹简的校书郎班固,他既是历史的旁观者,也将成为历史的书写者。
会议尚未正式开始,殿堂内已弥漫开无形的硝烟。几位白发苍苍的老博士,就《诗经》里一句“关关雎鸠”的注解究竟是喻后妃之德还是单纯咏鸟,已经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
“荒谬!”丁鸿猛地一拍桌案,声如洪钟,压下了细碎的争论,“《诗》三百,思无邪!孔子删述,意在教化!岂能处处牵强附会,尽扯些虚无缥缈的神怪谶语?《关雎》分明是咏文王后妃太姒之德,劝诫君王重德行、远女色!尔等硬要扯到什么‘雎鸠现,圣王出’的谶言,岂非舍本逐末?!”
张酺捋着胡须,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反驳:“丁公此言差矣!‘天人感应’,乃圣人之道根本!若无天象示警,何以知人事得失?若无谶纬图录,何以明圣王符命?《春秋纬》有云:‘麟吐玉书,孔子受命’!若无神启,孔子又如何能作《春秋》为汉立法?光武皇帝中兴汉室,正是应‘刘秀发兵捕不道,卯金修德为天子’之谶!此乃煌煌天意,岂是尔等考据几个古字就能否定的?”
“捕风捉影!牵强附会!”丁鸿气得胡子直翘,“照你这么说,读经不用修身齐家治国,只需天天盯着天上掉石头水里冒泡,就能参透圣人大道了?简直是本末倒置!”
贾逵见状,连忙起身打圆场,笑容可掬:“二位,二位,稍安勿躁!今日天子诏我等齐聚,是为求同存异,共襄盛举。圣人微言奥义,本就博大精深,今文古文,谶纬考据,如鸟之双翼,车之两轮,相辅相成,方能窥其全豹…”
张酺和丁鸿同时哼了一声,虽不再高声争执,但彼此瞪视的目光依旧火星四溅。殿内其他学者也低声议论,形成嗡嗡的回响。
班固坐在角落的记录席上,笔下如飞,将这场开场的交锋如实记下,心中暗自叹息:“圣人之道,何其难明!各家皆持一端,视若拱璧,互不相容。陛下欲以人力定于一尊,谈何容易?”他看着殿外仍未停歇的雪花,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压力弥漫在白虎观内外。这场辩论,才刚刚拉开序幕,而风暴的核心,那位年轻的皇帝,即将亲临。
启示: 真理的殿堂里,多元的声音本是基石;但当门户之见高筑,争鸣便会沦为喧嚣,淹没了求索的初心。
2.神坛铸鼎:三纲五常定乾坤(公元79年正月末)
在经历了几日激烈的、常常陷入僵局的辩论后,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汉章帝刘炟身着玄色常服,在仪仗的簇拥下,悄然驾临白虎观。他没有登上御座,而是选择在偏殿静听。殿内炭火噼啪作响,大儒们似乎并未察觉皇帝的到来,争论正酣。议题已经深入到帝国统治最核心、最敏感的地带——君臣、父子、夫妇之道。
“上古淳朴,君臣以义合!孟子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一位耿直的地方儒生引用孟子之言,试图强调君臣关系的相对性。
“荒谬!”张酺厉声打断,他深知皇帝在听,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此乃战国乱世激愤之言!岂可用于太平盛世?君臣关系,乃天道在人间的投射!‘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君为臣纲,此为天定伦常,万古不易!《孝经援神契》早有明示:‘天子者,爵称也。爵所以称天子者何?王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陛下乃天之子,代天牧民,其权威神圣不可侵犯!为臣者,忠君即是顺天!”
他引经据典,尤其是引用光武帝钦定为官方学说的《河图》《洛书》等谶纬典籍中的神秘预言,将君权的神圣性推到了极致。殿内其他今文学派和依附谶纬的大臣纷纷附和。
丁鸿眉头紧锁,他本能地反感这种将政治关系彻底神学化的倾向,想开口反驳“君臣以义合”的古训。但当他眼角余光瞥见偏殿珠帘后那个模糊却无比威严的身影时,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他敏锐地意识到,皇帝需要的不是争论,而是一个能稳固江山社稷、强化中央集权的理论根基。他沉默地低下头,手指用力攥紧了衣袍的下摆,指节发白。一种无力感攫住了他。
张酺见丁鸿沉默,气势更盛,转向下一个议题:“父为子纲!孝道乃百行之首!《孝经》云:‘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神明,皆在俯察人子之孝!岂容忤逆?!”
“夫为妻纲!”另一位博士立刻接口,“阴阳有序,乾坤定位。夫乃乾阳,主外;妻为坤阴,主内。妇人从夫,乃天地自然之理!《礼纬》有言:‘妇人三从之义,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此乃纲常大义,确保家国安宁!”
这些基于谶纬神学包装起来的“三纲”理论,被今文学派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神圣的口吻抛出,辅以大量神秘莫测的“天象”、“符命”作为佐证(如“夫星明则妻道正”、“父星晦则子行亏”等)。殿内那些持古文经学或相对理性观点的学者,面对这种强大的政治正确和神学压力,大多选择了沉默。即使偶有微弱异议,也很快被淹没在众口一词的“天意如此”、“古谶有载”的声浪中。
班固飞速记录着,笔下流淌出的文字,交织着庄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窒息感。他看着张酺等人引述着那些玄之又玄、无法证实的谶语纬书(如“赤龙吐珠,伏羲受图”、“玄鸟生商,天命所归”),将冰冷僵硬的等级秩序涂抹上神圣不可侵犯的金漆,心头百味杂陈。他知道,这些被赋予“天意”的条规,将从此成为悬挂在每一个帝国臣民头顶的枷锁。
这时,贾逵站了起来。他巧妙地避开了尖锐的立场之争,开始阐述“五常”之道:“夫仁、义、礼、智、信,此五常之道,乃维系三纲之血肉,教化之本源!仁者爱人,义者循理,礼者别异,智者明辨,信者不欺。此五者,亦与五行(金木水火土)、五方(东西南北中)、五色(青赤黄白黑)乃至五脏相配,上应天象,下合人伦,乃圣人所定,垂范万世之至道!”
他将抽象的儒家道德规范与当时流行的阴阳五行学说、谶纬中的宇宙图式紧密相连,构建出一个庞大、精密、无所不包的天人感应宇宙伦理体系。在他的描述中,遵循“三纲五常”,不仅是道德要求,更是顺应天道、维持宇宙和谐秩序的必然选择!这一套体系宏大、神秘、自洽,具有很强的迷惑性和说服力。
争论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一种新的共识,在皇帝无形的意志主导下,在谶纬神学的光环加持下,在贾逵调和折中的巧妙阐释下,艰难地、带着一丝强制的意味,慢慢凝聚成形。
珠帘微动。汉章帝刘炟终于缓缓步入正殿。他神色平静,目光深邃地扫过全场。方才争论最激烈的张酺、丁鸿等人,此刻都屏息垂首。
“众卿之论,朕已尽知。”章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裁决的终局意味,“张卿所言君权天授,纲常有序,乃固国安邦之基石。贾侍中所论五常融通,天人相应,深得教化之精髓。三纲五常,经纬天地,人伦大本!此乃维系我大汉江山社稷、导引万民之正道!”
他稍作停顿,目光最终落在班固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委托:
“班卿,汝乃当世良史,文采斐然。朕命汝总揽诸儒奏议,删削浮辞,撮其精要,务使纲举目张,义理昭彰,编纂成书,颁行天下,以为永制!”
皇帝的金口玉言,为这场旷日持久、充满思想交锋的白虎观会议,画上了一个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句号。一部即将深刻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官方意识形态法典,呼之欲出。
启示: 当思想被铸入权力的熔炉,锻造出的可能是秩序的基石,也可能是禁锢灵魂的神坛——关键在于,那淬火的火焰,是真理之光,还是欲望之焰?
3.通义垂世:玉轴金章定一尊(公元79年仲春)
皇帝的谕令如同一道不可违逆的敕令,白虎观内喧嚣一时的激辩尘埃落定。那些曾经激烈碰撞、火花四溅的思想锋芒,此刻都必须收敛、融合,最终纳入皇帝钦定的框架之内。校书郎班固成为了这场思想整合工程的核心执笔者。他面对着堆积如山的奏议、辩论记录、各家经说笺注,深感责任如山。
班固的工作地点搬到了石渠阁——这座皇家藏书楼内竹简如山,翰墨飘香。巨大的书案上铺满了简牍。他每日埋首于浩繁卷帙之中,烛火常常摇曳至深夜。窗外春日的气息渐浓,鸟鸣婉转,却似乎都被隔绝在这肃穆的书阁之外。
他需要做的,远非简单的誊抄汇总。这是一次带有强烈导向性的“整理”。
张酺等人关于“君权神授”、“三纲神圣”的谶纬论证,因其最契合皇帝强化权威的需求,被放在了最核心、最醒目的位置。那些引用的神秘谶语(如《河图》曰:“帝者承天立五府,尊天重象也”),被小心翼翼地保留并加以渲染,成为支撑“君为臣纲”不可动摇的基石。
贾逵精心构建的以“五常”为核心、贯通天人阴阳的庞大伦理宇宙体系,因其圆融自洽、易于推行教化,被完整采纳并加以系统化阐述。他将仁、义、礼、智、信与五行、五方、五色、五脏、五味乃至官职、历法强行对应,形成一个看似包罗万象、实则牵强附会的巨网(如“仁属木,在东,色青,对应肝,主生发;义属金,在西,色白,对应肺,主肃杀”等等)。
而对于那些来自古文经学派或少数派的不同声音,尤其是质疑谶纬荒诞、强调君臣父子关系应包含道义与情感的观点,班固则必须行使“删削浮辞”的权力。丁鸿等人曾主张的相对性言论、强调责任对等的古训(如“父慈子孝”而非单方面强调“子孝”),在最后的文本中被淡化处理,甚至被有意无意地忽略。班固翻到丁鸿当初那份措辞激烈、引证大量古文经书驳斥谶纬的奏议时,手指微微一顿。他抬起头,仿佛透过重重的书架,看到了那位老儒倔强而失望的眼神。班固轻叹一声,这份珍贵的奏议终究被他压在了箱底,未能进入定稿。一种身为记录者却被剥夺了完整记录的悲哀,悄然爬上心头。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然今日此书,岂能不信?”班固低声自语,喉头泛起一丝苦涩。他深知自己笔下的每一个字,都将成为未来无数士子必须奉行的圭臬,成为判定是非、规范行为的铁律。这份沉重感让他下笔如有千钧。
历时月余,一部结构宏大、条理清晰、辞藻庄重的巨着终于编纂完成。班固为其命名——《白虎通德论》,后被尊称为《白虎通义》。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白虎通义》的定稿被庄严地呈送至御前。汉章帝刘炟在宣室殿郑重地翻阅着这部凝结着帝国意志的典籍。看着那些被精心编排、被赋予“天意”光环的“三纲五常”理论体系,看着那些将皇权、父权、夫权神圣化的谶纬依据,看着那套将伦理秩序与宇宙图式紧密结合的精密解释,年轻的皇帝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正是他发动白虎观会议的根本目的——统一思想,稳固皇权。
“善!班卿之功,堪比子房(张良)!”章帝欣然赞道,“此书条贯清晰,义理昭明,正本清源,足为万世法式!着即缮写副本,颁行天下学官、郡县,令诸生习诵,务必使圣人之道,归于一致!”
很快,由皇家工匠精心誊写在洁白丝帛上、装裱着玉轴的《白虎通义》正本被供奉收藏。而无数简牍制作的副本,如同承载着帝国意志的种子,被驿骑快马加鞭送往大汉疆域的每一个角落。
太学之内,气氛悄然转变。博士们教学的内容开始统一口径,以《白虎通义》为唯一标准答案解读经义。那份曾经允许诸生自由辩难的活跃氛围日渐稀薄。古文经学派的私学受到官方有形无形的压力,空间被挤压。
“丁师,‘君为臣纲’当真乃天意所定,无任何回旋余地吗?”一个年轻的古文经学生私下问丁鸿,眼神中充满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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