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诗酒盛会愈发热烈,那名为李柏的青衫才子已是半酣,击节而歌,放浪形骸,引得喝彩声阵阵。
红莲趴在栏杆上,一双清澈的眸子几乎黏在了那人身上,只觉得他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魅力。
正痴迷间,忽听得隔壁雅座传来压低的议论声:“啧,这李柏,不过是屡试不第,心中郁结,借此发泄罢了。
装什么名士风流,散尽钱财,明日醒来怕是连酒钱都付不起……”
红莲立刻扭过头,怒瞪向声音来源处。
那正与人嚼舌根的书生被她那带着一丝未散怨气的凌厉眼神一刺,顿时心虚,讪讪地用袖子掩了面,匆匆下楼离去。
红莲跑到穗安身边,扯着她的衣袖,小脸上满是认真与急切:“师尊!我们把他带回去吧!我感应到了,他身上有灵气缠绕,是有仙缘的!”
穗安放下茶杯,目光淡然扫过楼下那纵情声色的身影,点了点头:“你看得不错,他确是有一段仙缘在身。不过,机缘未至,不在此时。”
红莲不解:“人生短短几十年,弹指即过。现在带他走,和十几年后再带他走,有什么不一样?
修道之路,宜早不宜迟啊师尊!我……我要去度他成仙!”
穗安看着她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知她此刻满腔热血,劝说无用,便微微颔首:“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便去试一试吧。”
她心中暗忖,让这丫头碰个钉子,她便知道凡事并非皆如她所想那般简单了。
红莲得了准许,顿时眉开眼笑,转身就要往楼下跑。
恰在此时,玄光微闪,朔光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再次出现在桌旁,仿佛并未离开。
穗安对他这神出鬼没的行径早已习惯,并未过多关注。
红莲兴冲冲地跑下楼,径直来到那被友人环绕、酒意正酣的李柏面前。
她学着戏文里的样子,拱了拱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些:
“这位公子,我观你身具仙骨,灵光隐现,乃是有大造化之人。
可愿随我离去,寻仙访道,求得长生?”
李柏醉眼朦胧地低头,只见一个戴着面具、身着红衣的小女娃,一本正经地说着要度他成仙,不由得哈哈大笑,觉得甚是滑稽有趣。
他摆了摆手,带着七分醉意三分疏狂:“小娃娃,说什么胡话!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成仙有何趣?哪有这人间美酒、知己唱和来得痛快。
去去去,莫扰了我等雅兴!”
他身边的友人也跟着哄笑起来。
红莲愣在原地,她没想到自己一番好心竟被当成了玩笑。
那李柏说完,便不再看她,继续与友人高声谈笑,吟诵新得的诗句。
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挫败感涌上心头,红莲跺了跺脚,转身跑回了二楼,扑进穗安怀里,闷闷不乐。
穗安轻轻拍着红莲的背,声音温和:“他并非有意轻视你,只是在他眼中,你的话语如同孩童戏言,做不得真。
然而,退一步讲,即便他知晓你所言非虚,恐怕也未必会应允。”
她顿了顿:“对这世间某些人而言,成仙了道,并非心之所向。
他们真正向往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真正的儒生,是一个王朝风骨的脊梁,他们的理想在于尘世。
至于避世修仙,往往是理想之火熄灭后,不得已罢了。”
红莲极为机灵,立刻抓住了关键,仰起脸,眼中带着恍然与一丝怜悯:“师尊的意思是……他未来命运多舛,仕途坎坷?”
穗安微微颔首,默认了她的猜测。
红莲眼中顿时燃起一股义愤与冲动:“那……那我要去帮他!他既是好人,不该受此磨难!”
“你待如何帮?”
穗安反问,语气平静却直指核心,“在此人间,你无法动用法力。
论学识、论处世、论在这凡尘中的生存能力,你未必及他。
贸然前去,非但帮不上忙,恐还会成为他的拖累。”
红莲咬了咬下唇,倔强地道:“那我便陪着他!生活再苦,若有人在一旁陪着,相互扶持,总能好过一些。”
穗安神色转为严肃:“你每月十五怨气噬体,需承受钻心剜骨之痛。若无我在旁诵经护持,你能支撑得住吗?
届时,非但帮不了他,反而会让他为你忧心。”
红莲脸色白了白,却仍固执地攥紧了拳头,咬牙道:“不过短短几十年……比起我独自在忘川畔,吸收怨气、浑噩挣扎的近百年光阴,这点苦,我能熬!”
见她如此执拗,穗安在心中轻轻叹息。这由至阴怨气滋养而生的灵物,性子果然偏激执拗,一旦认准,九头牛都拉不回。
她不再从利害关系劝说,转而直指核心:
“红莲,你执意要陪着他,究竟是何心思?
是男女之间的倾慕思恋?是如同兄妹般的亲近之情?抑或,仅仅是想与他做个志趣相投的友人?
这其中的分别,你可曾想清楚?”
红莲被问得一怔,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她歪着头,很是不解:“只要是想和他在一起,彼此陪伴不就好了?为何要分得这般清楚?”
穗安看着红莲那双不谙世事的眼眸,心中那点因她过于炽热的态度而升起的疑虑便消散了。
终究还是个孩子心性,是自己想得复杂了。
她摸了摸红莲柔软的发顶,语气变得郑重起来:
“罢了,既然你一心想要陪伴他,那你做他的女儿,如何?”
她耐心解释,声音温和如涓流:“在凡间,血脉相连的父女之情,是最天然、最牢固的羁绊。
你不是仰慕他的才华与豁达胸襟吗?
成了他的女儿,他便能名正言顺地教导你读书明理,你也可以日日受他熏陶,将来或可成为如他一般,腹有诗书、胸有丘壑之人。
这份陪伴,远比你想像的更为长久与深刻。”
一直静立旁观的朔光,闻言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疑惑地看了穗安一眼。
他直觉这个提议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但以他匮乏的人情世故,一时又说不出了所以然来。
红莲却听得眼睛一亮:“真的吗?师尊,真的可以吗?”
穗安肯定地点头:“自然。不过,需得等他成家立业,娶妻之后。届时,你们便能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家人了。”
“真好!”
红莲立刻欢喜起来,方才的沮丧一扫而空,她拍着手,带着憧憬,“我看那些仙人们,也多有提及父母恩情的。如今,我也要有父亲了!”
她似乎已经完全将自己代入了那个角色,开始期待起未来“一家人”的生活,觉得这果真是最好不过的安排。
看着她这副天真烂漫、全然接受的模样,穗安微微一笑,心中却暗忖:这丫头,怕是还没真正明白“父亲”二字的重量。
不过,以此方式全她一段尘缘,护她周全,倒也未必是件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