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清漏声沿着湖面悠悠飘来,已是戌正时分了。宋湘宁心里徘徊着,一时望月悲切,又一时垂眸追忆。
正低首怔然间,眼中分明映入一道绣着黻(fu)黼(fu)纹路的缂丝衣摆,一黻一黼,象征着帝王能明辨是非、严惩奸恶,如斧钺般威严公正,维护纲常伦理。
宋湘宁觉得眼睛蒙蒙地看不真切,如雾里看花般迷惘。
“怎么穿得这样厚?莫不是风寒还未好么。”温润悦耳的声音响起,原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眼下听着却有些飘忽。
如玉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触到掌中的温意,公西韫悬着的心才放下些许。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然眼下却含了些许失意:“朕这一路走来,做了许多不得已之举,也有不少对不住的人和事。宫里的伤心人多了,朕不想再多你一个。离了这四方宫墙,天高地阔,往后听风是风,看月是月,只守着你的玉壶冰心即好。
“京城北郊处有一座静云行宫,是皇祖在世时为纯娴皇贵妃所建,而今已久无人去了。你若愿意,朕可以你体弱宜静养为由派人送去那里。待两年后对外称病逝,你便可回衢江与亲族相聚。”
他说得极尽思量,郁郁而又坚定。这份为她铺设的后路,几乎耗尽了一个帝王在重重枷锁下所能给予的全部柔情与保全。
帝王的话坦诚如此,宋湘宁竟一时不知作何想动。真心也好,私意也罢,到底……宋湘宁的鼻尖兀自酸涩,眼尾也泛起了胭脂红的晕色,他的这些思度是为了自己而行。
朝云身处局外,看得最为分明。如若她真是与帝王冷了心性,又怎会对他昔时的温情缱绻与当日的凉薄漠然耿耿于心。
眼前的珠帘忽而断落,潺潺的流水尽打湿了玉容,徒留下泠泠的凉意。紫禁城中没有梨花,可谿汕湖旁却有一枝梨花春带雨的景象,千点啼痕,万点啼痕,好不伤惘。
眼前之人泪意空垂,公西韫的心里又何尝安然。他抑下心中翻腾的苦楚,伸出手轻柔而又安抚似的拍着她的背,像哄着孩童一般,却终究未说出一句话来。
宋湘宁素日攒下的委屈与烦拏(ná)尽于此时如冰澌溶泄般涌出,落下滚滚珠玉。
她自知哭得悲切,不愿让他瞧见如此形容,只侧首掩帕,止住绵绵泪雨。
“皇上既知嫔妾苦,又何忍让臣妾走呢?”宋湘宁眸中水光潋滟,她抬头看着帝王紧簇的眉峰和眼下淡淡的青影,鼻间涩意更甚,声音颤得如同紧绷的弦音,很快就要断去。
她轻轻靠进他的怀里,犹自声声抽噎着,不胜怯弱。“比起江山社稷与六宫安稳,皇上可以狠心舍弃嫔妾,嫔妾不敢生怨;但是阿韫为那未出世孩儿的父亲,为玥儿的夫君,那时薄情冷意如此,玥儿却要不得不气恼。”
公西韫的下巴轻抵住怀中女子的青发,阖了双目,隐去眼底难抑的酸涩,声线暗哑:“多情却被无情恼,终是负了佳人美意。千山月冷,我不像你落得冥冥归去之境。既护不住你,不如趁今时乘缘,将此情了却,还你一身清白。”
宋湘宁噙着一双潸然的泪眼,盈盈道:“嫔妾此身一去,即是清白了。那皇上的骨肉呢?皇上便忍心让皇室的血脉遗落于外吗?”
公西韫蓦然一怔,随后心里如墨浪翻雪,滚滚天雷震于昆仑心际,他恍了神似的颤声问道:“当真么?”
宋湘宁用力推开他,抽身离去,眼角的余泪倔强地遗留在上:“皇上既已有了答案,何必再问嫔妾。”
她抽泣着,哽咽的声里却更含了决绝:“嫔妾的第一个孩子,无声无息地折在了这宫墙里。孩子的冤屈还未昭雪,为人生母,岂能因畏怯而分离遁走?今得天意垂怜,才让他又回到了皇上与嫔妾的身边,难道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双亲生离吗?”
她向前微倾,握住男子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小腹之上,让那冰冷的龙鳞贴附在孕育着微弱生命的温热之处。帝王沉沦在这一刻的脉脉(mo)中,一瞬间,逝去的哀痛与新生的希望,似乎被一道无形的羁绊重又牵缠到了一处。
“玥儿不走。玥儿要留在这里,亲眼看着皇上肃清寰宇,重整乾坤。玥儿要在这里,平安诞下这个孩子,让他堂堂正正地活在阳光之下,承欢于父母膝前。宫墙种种固然险恶环身,却更是皇上与嫔妾的家国所在。\t旧痛未瘳,新望已临,玥儿愿与阿韫,共担风雨。”
公西韫眉宇的沉郁刹那散去,尽释了所有羁縻。他喉结滚动了两下,却没立刻出声,只由着微凉的指节轻覆在那带着点点温意的衣料上,不愿收回,却也不敢更进一步,像是护着一件稀世的珍宝。
他抱着她,温润的手掌抚摩着她的后背,怅然的声音若梅心沁暖。他另一只手抬起,指腹轻轻拂过她眼下未干的泪痕,动作轻得像拂去花瓣上的晨露,“我答应你。”
宋湘宁依偎着他,好似光阴尽凝此止于此安然之时。“玥儿知道,那晚夜雨时玥儿梦魇,也是皇上陪在身侧尽心温护。宫里的日子漫长,玥儿怕的有许多,可只要有一样在,玥儿便不怕了。”
她挽住男子的脖颈,光洁如玉的额头摩挲着他和润的脸颏,温存间絮絮道:“只要皇上的手握住嫔妾的手,风雨中有两个燕儿相互依偎,即便是再难的道路,再苦的时日,嫔妾也不会惧怕。”
公西韫的心先是绵密的痛,继而又有煦煦春水荡涤了一腔的酸楚。他低头轻吻住她的耳垂,如和风呢喃:“你懂得此心。唯愿此后,吾与君不复相欺。”
湖亭的暖意融融,为春风拂过,化成星星白榆。柔和的光色竟遮了清辉冷月,更衬得湖畔纷纭的柳絮循律翩跹,掩去了来时的篇章。
蓉城的雨素来是多的。青灰色的天幕洒下烟雨微微,水上的船客醉吟笙歌披着蓑衣归来,原是舒莞音最喜的意境。
可如今,窗外悠然的斜风细雨却扰得她心神紊乱。
表哥去岭南已逾半月,却未见音信如何。她虽有心传书问候,但一怕表哥事务缠身,平白书信添扰反误了表哥行事;二来,不知姨妈尝修书否,若是姨妈尚未传信,她这个隔了一层亲缘的表妹贸然问安,倒难免让人多思。
思及此,舒莞音觉得脸上有些热意,举镜照视,只见两颊上有酡颜浮现,衬得她与往日颇有不同。娅奼含情,深意难诉,最显少女芙蓉粉面,较靓妆翠黛更为娇俏动人。
舒莞音忙以袖掩面,放下铜镜,不敢再看。复取了方才未绣完的雨后青竹香囊,辇起了针线。却是心里藏事,针脚却迟迟落不下去。丝线在指尖绕了三圈,还是戳错了地方,指尖渗出血珠,她慌忙用一方素帕拭去,不想被秋荷看见。
后世多有墨客叹此,正有作《行香子》者曰:“秋水潋滟,春意弄弦。凭窗雨、娇靥羞含。拈针性阑,相思情耽。静日怀远,冷月烟,忆君颜。江上笙歌,吟罢流年。惹娇泪、潺水涟涟。复起丝线,锦绣翠竹。却思岭南,情意绵,芳事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