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贵妃慢慢从座上走下,来到妆镜前拿起一支金筐宝钿蝴蝶钗簪在云鬓上,欣赏着镜中女子夺目的艳姿,不紧不慢道:“阴骘?那不过是懦弱无能者聊以自慰的笑话。本宫不信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只信权重望崇胜者为王。昔日武皇与王皇后萧淑妃不睦,上位后将其做为人彘,不可谓不阴狠毒辣。若是真有因果轮回,上天应早早地收了她去,怎么还任她君临天下尽享荣华呢?”
她看着镜里芳姿秾丽近似于妖冶的面容,殷唇高高扬起:“若说宫里的那位老祖宗手下的恶事也不少,本宫不信一个历经三朝稳居高位的人能是个贤良淑德的善类。如此看来,她的报应倒是坐拥无尽权势,容受千秋颂祺了。”
意贵妃拣起妆奁中的一个翡翠竹节三色手链,想起对此物爱不释手的人,悠悠道:“宫里的日子且长着,往后还有的是斗时。本宫的命不好,但本宫不信命,偏要将这运盘拧了过,只要本宫还有一口气在,本宫就不会认。”
云夏被她的话挑得亦是志气高扬:“娘娘说的正是。您过去常言‘人皆可以为尧舜’。绍京贵女又如何,王室嫡女又如何,再如何自命清高,如今也还是与娘娘平起平坐甚至低次一等。娘娘虽无母族在朝中为力,却有公孙大人事事帮衬。”她忽而眼睛一亮,兴起道,“奴婢倒忘了,今日不只内承运库送了东西来,汪弘振前儿与公孙大人会面时也给娘娘捎了一宝物,奴婢这就去拿了来。”
不多时,汪弘振便躬身趋步进了宫中。手里的四锦条盒被他捧得格外稳当,盒身上裹着的藤黄色云纹绫缎随着他的步履在日照下焕出点点流光。边角系着的天青色绦带虽已陈旧,斑驳的痕迹却牵动了室中人的情肠。
“奴才给娘娘请安。”汪弘振屈膝跪地,将锦盒举过头顶,“此物是由公孙大人托奴才呈给娘娘。奴才不敢擅自做主,当日回来便回了云夏姑娘,只等娘娘吩咐。”
云夏从他手中接过锦盒,呈到了意贵妃面前的案几上。
意贵妃盯着那绦带看了片刻,才抬手示意她解开。
绦带是活结,轻轻一拽便松已松开。云夏掀起盒盖,只见一把金柄铁剑赫然躺在其中。剑鞘是鲛绡染的黛色,上面嵌着细如发丝的银线,绣成螭虎纹样,顺着鞘身蜿蜒;剑柄缠着绛色丝绦,丝绦末端坠了个旧剑穗,穗子为浅碧色,边缘已磨得泛白,显然是用了多年的旧物。其上的龙夔珠宝却还晶莹栩栩,很是神气。
意贵妃伸出手,想抚那剑脊,徘徊半日,玉指却终究未落下,似那宝物有千珍万重。她看向剑格,只见其上刻着一个“鸯”字。她不敢再看,忙别过脸,眼里早已是婆娑的泪意。
意贵妃兀自笑了笑,绵柔的笑意里却带了不少心酸:“当年在王宫的行苑,子仲从家里带出了两把合体剑。雄剑为鸳,雌剑为鸯。他要教我剑术,我不学。他说,臣不能一直护在公主身旁,公主总要有些自卫之术在身,才能在不得已之时护住自己。
“我是宫女一朝君幸生下的孩子,他的母亲是伯昌侯在外一夜风流的歌女,那段为家族所不容的日子,我们彼此相依,携手共进。只因我是初秋所生,父王信取名为‘秋序’;他知我难过,送我‘宜珍’为字,直言我应被人珍如拱璧,爱若明珠。他还说,等他随父出征立功回朝,便向父王求娶我。可谁知,”
两行清泪自她的目中缓缓流下,声中含了一丝哽咽:“西梁一朝战败,割地求和,又要送王室公主到靖朝以表诚意。父王与伯昌侯的矜功自伐竟成了我们一世生离的鸿沟。终究是天意弄人,”
“娘娘……”云夏轻轻唤她,目光微不可察地往汪弘振瞟去。
意贵妃倏尔回神,尚未干涸的眼中已然一片清明。她用帕子轻轻拭了拭脸上泪痕,垂眸掩去眼底的湿意。再抬眼时,目中的动容已被冷意所代。
她敛容正色,宝相庄严,声音凛若冰霜:“汪弘振,你替本宫给公孙梁带个话。”
汪弘振忙躬身:“奴才听着。”
意贵妃的目光再落于剑身上时,已没有丝毫波澜,她淡淡道:“这雌剑,原该他自己留下。当年他教我舞剑时,剑穗尚不是如此旧色,如今磨得泛白,可见时过境迁,今非昔比了。”
她的语气放软了些,可说出的话却愈加伤人:“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从前的事,本宫已忘了,他也不必记得。他在皇城当差,该守侍卫的本分,宫墙之内,再无西梁行苑的惊鸿照影,也无昔日习剑的白衣少年。今日本宫留下这柄剑,算是还他当年教习的情分,但也终限于此。本宫要的,从来都不是一柄剑便可护下。他若真念旧,便该明白,今时今地,只有这紫禁城,才能真正地能成全本宫。”
汪弘振自是恭敬应下,后又面露了些难色道:“娘娘在后宫敬行凤仪,有人在宫外替咱们办事可谓是好事。只是近来皇后娘娘不好,璟元宫那边可是将眼睛死死地盯在咱们这里。”他跪下磕了个头,“奴才说句该死的话,璟元宫的人阴毒,若是哪天抓了把柄私下捅到御前,咱们连个信儿也不知,可是难办。”
意贵妃一双凤眼长长徐徐敛起,形容纤长,她徐徐道:“你有何见?”
汪弘振知娘娘并未因他的话冒犯而作怒,谄着脸笑道:“奴才是想,若御前能有个咱们的人,时不时传达些圣意来,不说让唐福宫金上增光,也少不得能在困顿时透些风声来。”
意贵妃柳眉轻挑,似笑非笑:“你这话倒有几分见地,想必是有了头绪了。本宫若见了喜欢,少不得记你一份功劳。”
汪弘振赶忙跪下行了个大礼,脸上尽堆着讨喜的笑意:“奴才多谢娘娘抬举。”
春日的夜风微凉,宋湘宁却披了织金云肩通袖襕斗篷,高盘的云髻严实裹在帽中,额上戴着冠带式朱色吊坠抹额,手中的兔绒手笼轻轻抵在腹部,整个人背风依在亭栏处,若再添得月下琵琶的旋制声,端然是一幅昭君出塞的紫台离别画。
湖上起了寒雾,薄霭沉沉中远处宫群的轮廓若隐若现,正如百姓眼中的皇室,幽邃而庄重。宋湘宁的心里蓦然一紧,那里曾是她初入宫闱时,以为寻得归处的地方。她的手轻轻抚上腹部,数月前,那里曾怀着一团小小而温热的骨血,是她于紫禁城中最为珍重的所在。本是背负家族的命运进宫,孩子的到来却给了她一个新的希望,是她或许能为自己而活的一份希冀与期盼。
亭内的朱漆在月光的镶度下显出白日明丽的朱色,宋湘宁望着,却勾联起那日猩红而绝望的场面和自己内心如毒蛇般蚀骨的怨恨。她恨恶人逍遥,恨深宫如笼,亦恨心中还存着一份对无情之人的牵念。
昨日朝云的话宛然在侧,“姐姐,我知道你恨。可是你再恨,也不能舍了万事不顾,一径沉沦下去。你怨皇兄,是气他不能还你的孩儿一个公道,却并不是真正的灰心绝义。若姐姐真能与皇兄做到‘此生相决绝’之地,又岂会连日耿耿于怀,不得释解。既如此,你又何必同自己过不去?姐姐于皇兄有情,皇兄于姐姐亦是。两个有情之人,莫非就要白白落成了一对有缘无分的怨侣吗?
“其实宫里的争斗如流水潺潺,何时又曾终了。姐姐既入了这宫,受宠也好,冷遇也罢,都不是为了自己一人。太皇太后固然算计了姐姐,可即便不是如此,难道姐姐就能将家人抛之于不顾么?那些害了姐姐的恶人着实该恨,可倘若不能一矢中的,再彻骨的恨又有何用?
“姐姐以为皇兄便不恨么?皇兄的考量和掣肘比姐姐多,做出的选择也比姐姐更难。姐姐的恨意写在脸上,皇兄的恨意藏在心底。姐姐怎么做都好,只是万事莫过于一个‘悔’字。姐姐来日思及此,只莫要觉得心有辜负才好。”